“我想讲的,是灵魂和现实的关系”
如果有一份用来参考的场刊打分,那么,平遥国际电影展“影展之最”单元的《气球》,应该会拿下最高分。
《气球》和另外一部好评如潮的《热带雨》,令不少影评人直接质疑起欧洲大电影节的选片人口味。平心而论,它们完全具备进入主竞赛单元、与其他国家影片一较高低的水准。尤其是《气球》,许多人都表示,它是万玛才旦的大成之作。
平遥电影宫门厅,每天晚上都有不同主题的沙龙酒会。看完一天的电影,人们说话交流的欲望,显然要比喝的酒多得多——这正是电影节的乐趣与魅力所在。有天晚上,我在高脚桌旁目睹一位外国电影人跟朋友展示一本绿皮书——原来是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书被翻到扉页,上面有万玛才旦的藏文亲笔签名。
书是从电影宫的新浪潮书店购买的、书店加急从外地采购进货的其中一本——《气球》首映之后,它们被抢购一空。书店负责人Sally相当懊恼,“早知道应该多进几批。”
影迷容易在电影宫撞见喜爱的电影人。不过,面对温文尔雅话不多的万玛才旦,他们大概很难套出什么电影秘密。他把想说的话,都藏在了那片遥远的地方,同时又是近在咫尺的银幕上。
当时,我一出平遥的机场,工作人员安排我和一位女生同车。女生身形姣美,拉着一个很大的箱子,几乎是我箱子的两倍大。看起来应该是个演员。
路上下起了雨,能见度不好。我坐副驾,她在后排,司机专注开车。大家看上去都有点累,并不说话。
后来酒会上经朋友介绍,我们才算正式认识了。她是《气球》的女主角,索朗旺姆。
索朗旺姆在《皮绳上的魂》和《撞死了一只羊》里都饰演了老板娘的角色。而《气球》里的她,人物角色与《撞死了一只羊》中判若两人。从烟雾缭绕的康巴酒馆,走进了生火做饭的草原帐篷;在万玛才旦的指导下,索朗旺姆奉献了精湛的演出,《气球》同样可以视为她的代表作。
读《乌金的牙齿》,专门跳过《气球》一篇。不为别的,想等等电影。
这次平遥国际电影展看完片子,赶紧补上小说。成片在结构上,气球的出现,徘徊和结局,与小说的发展完全一致。电影多出来了两个男性人物,是哪两个,不妨猜猜。
万玛才旦小说的一大特点,就是文字清浅凝练,充当了剧本的源头活水。从小说到改编剧本,再到定剪成片,外人很难衡量这个过程的转化效益,对于万玛才旦,从作家转行当导演,小说的文学底子却是必不可少的。也难怪有人说,电影学院这几十年,除了培养出天才型的张艺谋和贾樟柯,接下来就是万玛才旦这种,他是带着东西进来的。这里的东西,指丰富的社会历练,特殊的藏地经验,具备自我观点,也包括他的作家身份。
从生之门,到死之海,《气球》可能是用情最多的一部万玛才旦作品。它升腾在火中,潜藏在水下,甚至飞上了天。还有人说,万玛才旦只是在奔往伊朗电影的路上,日夜兼程,疾驰而行。
这种情,有小孩子的气球恶作剧。塔洛先生(演员西德尼玛)的特别演出,更可以被认为,是对情欲和东方人隐私的玩笑,是人情逗趣。
转世轮回的反复讨论,在万玛才旦多篇小说中不时出现,它联结了父子爷孙。异常有趣的是,看完《气球》的观众,如果接着看陈哲艺的《热带雨》,不免会觉得,那只象征生育繁衍和下一代的红色气球,居然可以完成青藏高原到南洋雨林的旅行。
开场交代完毕,万玛才旦让电影镜头,迅速进入到一个家庭的内部,描绘起藏地人家的世俗生活。此前的作品,万玛才旦更多把电影人物放置在寺庙、荒野和路上,与世俗生活和城市文明,保持距离。
找种羊配种的男主,操持大小家务的女主,出家当尼姑的女主妹妹。念六字真言的老爷子,想要气球礼物而不得的两个小儿子,还有在县城中学寄宿读书的大儿子。围坐吃饭,这一家子,有七口人。还有一大群羊。
万玛才旦前作《撞死了一只羊》是一个抽象的,带有挑逗观众意味的寓言故事。《塔洛》有关于活在文明化外,几乎忘掉了自己名字的纯真牧羊人。《气球》则包含父子三代情,家庭成员的情感脉络清晰可见。
而万玛才旦沿用了《塔洛》(塔洛和发廊妹)和《撞羊》(司机和老板娘)的四位演员,也营造出不同电影作品之间的镜像体验——另外一种转世轮回。
《气球》最惊人的表现来自摄影的长镜头,用一气呵成形容不为过。你会觉得,金巴扑入羊圈,抓起羊来就是那样厉害。阿尼回学校、阿尼火中夺书,更胜过凡人爱的箴言万千。尤其是烧书长镜头——那本关于我们不愿互诉衷曲的书就叫《气球》,阿尼不假思考,直接探手,去火中取书的长镜头,直接击穿了我的心理防线。这就是真实的力量,让人毫无防备。片中的长镜头,还有阿尼入学校,老父亲出殡,都会形成一段完整的真实时间,将你带入人物的心理情境。
这些长镜头是连续,且有感情的。你不难通过抓羊的运动,去联想高原之家的生存状况。还有那避而不见,试图忘却的往日恋曲。阿尼一直压低着头,让自己的脸,隐藏在红色僧帽的阴影下,只露出轮廓与线条。如此,观众的好奇心倒是上来了。日光底下的这两个人,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尼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气球》始终没有明说。但火中取书一段,令她旧伤未平,又添新伤。围绕那本书的几场戏——送书、烧书、探望,也就是阿尼一生的故事。只是我们不曾,也没有机会去翻开它。
两位女演员——索朗旺姆和杨秀措的肢体语言都丰富到位。她们不需要开口台词,不需要设置强调戏剧冲突,身形与影子,就仿佛在诉说她们的人生故事。她们的表现,已经在年度表演中属于佼佼者。很抱歉地说,大多数中国电影里的女演员,就连“形象”这一关都没有过。
索朗旺姆在《撞羊》中,是以暗情涌动的台词和撩人的表情特写取胜。这一次,她一直弓着身子,忙里忙外,又羞于开口说起避孕的事情。
杨秀措在出场之后,一直没有开口说台词。回想起来,依然不记得她模样,就像撞见一幅红色的印象派画作。这是藏地电影中都罕见的角色,有红尘未了又无可奈何的意思。
《气球》包含了导演过去作品的影子,也指向一些经典名片。一眼可见的,是《红气球》和《蒙古精神》。对依然沉浸在《撞死了一只羊》灵魂出窍体验中的影迷,《气球》把“不在此时、不在此地”的超验,再往前推上一步走。超现实镜头,交织了过去与幻想,奔丧与送行,于我个人都有强烈的触动。
生不生孩子,是个眼下话题,但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又催生出荒诞悲喜剧。好比电影里,不能生育产崽的老母羊,变成了一个累赘。再到松太加的《拉姆与嘎贝》,婚姻与孩子引发的麻烦,堪比阿斯哈·法哈蒂的家庭风暴。
金巴饰演的男主角色,有观众要问:他是一个好父亲,还是一个坏丈夫。小儿子几次追问他,还没有从县城买气球回来么。他都敷衍而过,跟朋友喝着大酒。
如同“气球”,种羊也是一个引发生存压力的事物。这一家人所在的境地,显然到了要考虑多一张嘴就会有麻烦的地步。对于享受衣食伸手张口的独生世界,似乎很难理解讨要一个气球怎么磨蹭那么久,还去强迫妻子这啊那的。
无论如何,他在道歉和带回红气球的那一刻,我都认为,眼前这个汉子是真实、矛盾且丰满有血肉的。他是个尽职的父亲,正如他训话不想读书的大儿子。他可以像种羊那样能干,也愿意为了老父亲做尽孝之事。同样的事情,似乎也发生在妻子身上。她斩断阿尼残留在俗世的最后一丝念想,错过化解误会与道歉的决绝,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走向,不无关联。
只要带着愧疚,只要愿意认错,例如两位男性人物:高大的父亲与瘦削的小学老师。他们会因为犯了错而感到痛苦,但他们也希望能从错误中站起来。会犯错,能修正,带着忏悔,去做弥补——这,才是人。
电影最后,两只气球的命运,不一定会超乎观众的想象。然而,气球身上,竟有同时成立的两种象征。一种说法是,它们是爷爷与新生命,是明线。还有一种认为,它们是两个女性角色,阿尼和远走的母亲。两个女人身上的隐线故事,一个半开放的结局,我认为是《气球》的高明之处,它说出了命运自由和为谁而活的道德两难。这是万玛才旦从影14年的大成之作。
人的灵魂是不会死的
万玛才旦
这次平遥影展,除了万玛才旦的《气球》和松太加的《拉姆与嘎贝》。“发展中电影计划”单元还有德格才让的《他与罗耶戴尔》。15年间,从万玛才旦在2004年拍摄短片处女作《草原》(他是电影学院第一位藏族学生,也是第一位藏族电影导演),到藏地电影全面开花,不断有后来者和年轻人接力而上。2019年的平遥,它向所有人展示了开花期的全貌。观影后,有机会和万玛才旦导演聊了聊他的创作经历——
木卫二:《气球》是在什么地方拍摄的,片中取景地有无特殊意义?
万玛才旦:多数场景是在青海湖边,部分场景是在我老家搭建的。除了故事气氛情景的需要,也希望比较贴合电影中的风土人情。
木卫二:您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有哪些表达方面的诉求?
万玛才旦:初衷其实很简单。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个气球在风中飘,这个意象给了我灵感,慢慢我有了一些创作的冲动,就有了这个故事的大概框架。我觉得是一个很好的电影题材,很快把剧本写了下来。
我其实想讲的,就是灵魂和现实的关系。在藏地,藏人是很看重灵魂的,我们认为人的灵魂是不会死的,是生生不息的。在当下,当灵魂遇到现实的时候,就会有矛盾吧。我想讲的是人的处境和困境。
木卫二:导演这次在创作《气球》时有哪些新的艺术实践或探索?
万玛才旦:这次整体还是以写实为主,在写实的基础上,加了一些梦境和幻想的意象。在表现方法上,与以往的创作不同吧。比如和《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相比的话,《气球》在意象层面更丰富了。
木卫二:写作者的身份对您的电影创作有影响吗?您对文字语言与视听语言的不同有什么感受呢?
万玛才旦:当然有影响。在很多方面对电影创作有很大的帮助,可以让你的电影,在很多层面更加地丰富。文字语言和视听语言是两种不同的语言表述系统,很不同,各有特点。
木卫二:影片中的现实,一方面是家庭的贫穷,另一方面是女性角色对传统生育观念萌生的反叛。您如何看待其中灵魂困境与女性困境的关系?
万玛才旦:在当下藏区,大部分女性一般都以一种很传统的形象存在,她们坚守信仰,忍辱负重。当因为各种外在、内在的因素,女性有所觉醒,有所反叛的时候,她们所面临的困境可想而知。
木卫二:如何选定影片目前的开放式结尾?《气球》结束于一直作为“喻体”的气球转化为“本体”,真实出现在所有人的生活中,这有透露您在观察态度之外的立场或者期冀吗?
万玛才旦:根据故事发展的需要,自然而然就有了现在的这个结尾。不光是我个人,也是很多藏人希望超越那种现实困境的一种期冀吧。
木卫二:《气球》入围威尼斯,也是您个人第三次入围威尼斯,有何感想?
万玛才旦: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有这样一个平台还是不错的,能把自己的最新作品带到三大电影节上去,通过这样的一个平台,让更多人看到电影,这是很不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