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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闲情往事

日期:2020-05-20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在一场场精神层面的祓禊仪式里,以偶寄闲情,濯洗人间困顿之垢、星霜荏苒之苦。
作者|孔冰欣


  点水荷三叠,依墙竹数竿。乍晴何所喜,云际远山攒。

  正是梅子黄时雨“梅子软齿牙”的时候,国际博物馆日和小满节气接踵而至。在江南,在上海,素净可爱的栀子花早已悉数怡然自得地开了;从前,还会有很多跟栀子花一般可爱的老阿婆们,在街边、小巷、桥头、树荫处摆了摊,竹篮子、竹匾里铺白布,上头齐整排列着铅丝交叉一绞的白兰,以及串成手环的几十粒茉莉,引寻香人买来,别在衣襟、缀于皓腕上。

  至于又酸又甜、欲罢不能的梅子酒,家中未曾做过。倒是一堆枇杷黄、樱桃红里,独喜浑圆如玛瑙、饱满兼剔透的紫杨梅。原浆白酒备好,杨梅泡入,加适量冰糖,待月余后揭盖,但见色泽嫣然,只觉醉意隐动,与三五亲友举杯同饮,清兴顿生。

  看此回上博的“春风千里——江南文化艺术展”直播,欲问“《三酸图》里,东坡等用手蘸尝的是什么?”不禁莞尔。或曰:既名“酸”,而摽有梅,此物应景,许为梅子酒?实则非也。佛印禅师邀子瞻、鲁直一品究竟的,乃桃花醋,醋劲十足,三人皆皱眉喊酸,故称《三酸图》,后暗指儒、释、道三家鉴察尘世的不同感悟。

  从千里莺啼绿映红,到绿树阴浓夏日长,在江南人眼里,江南四时风物无有不美,地灵人杰,最教神往。书、画、琴、棋、诗、酒、茶,借骀荡惠风,能一路吹度千年,在后世的展览上,在一场场精神层面的祓禊仪式里,以偶寄闲情,濯洗人间困顿之垢、星霜荏苒之苦。

  何谓闲情?

  可身无长物,

  然心有万物。


仰·山水间


  说祓禊,念羲之。赏精选展品、行草《秋月帖》,下笔流畅散逸,惜乎与其极盛之作相比,遒力仿佛未逮,恐因身心羸乏所致。事实上,王右军的某种无能为力,在之前那次让他光耀千秋万代的兰亭集会上,已经可见一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年过五旬、任会稽内史的第三个年头,王羲之在自己位于山阴兰亭的别业召集了一场聚会。当日清朗的景致,与“曲水流觞”的游戏,大抵是后人对这场聚会的所有印象;而书圣据说是乘着微醺一挥而就的序文,更是作为无可超越的书法范本,千古流传。但,王羲之彼时的心情,或许并非如其传世的行书那样洒脱轻逸。与会的四十余位军政高官,多自建康乃至前线赶来,路途遥遥,真的仅仅为了“雅兴”而已么?

  四世纪的中国,是东汉末以来又一番三强鼎立(暂以“强”视之)的局面:东晋统治着长江、淮河以南;前秦氐族苻氏占据着关中地区;黄河下游则是前燕的势力范围。秦燕在相互角逐、都试图将对手纳入己方版图以统一北方的同时,紧盯东晋的地盘,不断在边境挑衅。

  接连不断的战事中,很不幸,王羲之的东晋,居于弱势。从晋室南迁初年至永和九年的三十多年间,东晋至少已经进行了四次“北伐”,多以失败告终。就在兰亭会之前一年与秦军的诫桥之战里,被斩杀的东晋士兵即有一万五千多(约为东晋总兵力的十分之一)。在中军将军殷浩亲自负责指挥的北伐的第二年,王羲之好像没有理由在前方军情沸腾、朝野莫衷一是的时局下,召集一场所谓旨在“修禊”的集会——此际,东晋大军正在淮河一线与敌军对峙,会稽虽空气中不闻硝烟味,但紧张气氛已然蔓延。

  永和年代,是以中枢司马昱、殷浩为一方,以上游桓温(都督荆、雍等长江中上游八州)为另一方的实力相持。雄伟豪爽的桓温素来鄙薄“无大才略”的殷浩,屡发嘲讽之辞,《世说新语》也有编录。但有心人考证了兰亭会的名单后发现,桓温之子桓伟在其列,殷浩的部将也到场了,在其时桓殷之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分属两派的头面人物竟能荟萃一堂,不得不说耐人寻味。因此,有观点指出,王羲之召集兰亭会的目的,实为调和将相,商议北伐。他是当时王家在朝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尽管“王与马,共天下”的场面今不如昔,但王羲之拥有司马昱表兄、北府兵团郗氏女婿、殷浩亲信等多重身份,没有比他更适合主持聚会的人选了。

  兰亭讨论的结果如何,由于史料缺乏,不能妄下结论。但是,依循历史的进程,我们不难倒推:调和没有成功。永和九年之后,东晋再无回天之力——殷浩的北伐失败了,永和十年正月,桓温上疏,历数罪状,殷浩流放东阳郡,没过几年郁郁而终。而对于王羲之而言,他的政治生涯,也宣告结束了;永和十一年,因与扬州刺史王述间的矛盾而“深耻之”的他在父母坟前立誓:永不出仕。宁康元年,桓温病逝;此前,参加了兰亭会的庾蕴,和殷浩之子殷涓,已先后因他而死。另一同会者郗昙,则在升平三年的北伐大败后离世;谢万被贬为庶人,其兄谢安,只得“东山再起”,好在于淝水之战扳回一局,终为东晋赢得了一场弥足珍贵的大捷。

  所以,今人若摹写《兰亭集序》,必须先知道王羲之是怎样的人、永和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空仿字形,难悟其意。

  晚年,王羲之退至剡东山居,把不少心思都放到了园艺上。他应该是在住所附近建了一个不算大的花园,并种上了各种药草和花卉,精心养护。还给朋友益州刺史周抚写信,请求帮忙收集果树的种子。不巧,初始寄来的,很多没有发芽,遂抱怨,包装太过密封,收到后,种子都闷坏了。于是再次修书:“青李、来禽、樱桃、日给藤子,皆囊盛为佳,函封多不生。”

  无论如何,一番尝试后,王羲之种果小有成就,有些得意。据其往来书信内容,可知他种了沙果、海棠果、大柿、橘、柑等等,种类丰富。颐养闲暇之余,他带领儿孙辈游览树丛,采摘果实,博眼前欢乐。《晋书》记载:

  初,羲之既优游无事,与吏部郎谢万书曰:

  古之辞世者或被发阳狂,或污身秽迹,可谓艰矣。今仆坐而获逸,遂其宿心,其为庆幸,岂非天赐!违天不祥。

  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虽植德无殊邈,犹欲教养子孙以敦厚退让。或以轻薄,庶令举策数马,仿佛万石之风。君谓此何如?

  比当与安石东游山海,并行田视地利,颐养闲暇。衣食之余,欲与亲知时共欢宴,虽不能兴言高咏,衔杯引满,语田里所行,故以为抚掌之资,其为得意,可胜言邪!常依陆贾、班嗣、杨王孙之处世,甚欲希风数子,老夫志愿尽于此也。

  升平五年,王羲之去世,依道教法,赤身下葬。

  他留下一座偌大的庄园,一批书札、尺牍墨迹,

  当然,还有那一纸《兰亭集序》。


俯·园林里


  当少年张岱第一次探访兰亭的时候,这里“竹石溪山,毫无足取,与图中景象,相去天渊”。

  张岱大失所望,哽咽久之。也许,他预料不到的是,真正让他“哽咽久之”的、“亡天下”的惆怅忧伤,远比“相去天渊”的兰亭要来得催断肝肠。

  抬头仰望,如果山水载不动士人沉重的愿景,那么,他们或许会无奈地逃离,会将剩下的一点志趣,寄托田野,寄托园林,寄托一隅的偏安——王羲之如此,张岱如此,文震亨同样如此。

  精选展品文徵明《江南春词意图卷》、倪瓒《江南春》词二首的背后,文震亨的身影,反而呼之欲出——他是文徵明的曾孙,他对“清、洁”的痼癖,更与前朝神骨俱冷的倪云林颇为相类。

  文徵明参与了拙政园的设计和建造,家族血脉里传承的审美基因,体现在文震亨身上,则是一本几被湮没的《长物志》。玩物尚志不丧志,物心转换之间,对待生活的精致的态度,嵌入并滋养了江南的园林。园林之内,即便是自我的了断,也要表现得宛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轻,淡。

  苏州香草垞主人的平常的一天,大概是小暑过后,卸去北面的门窗,庭院里的景致,一览无遗。让人熬好米汤,五六十粒米,两碗水,照得见人影的浓稠度,待自然冷却,宜滋养青苔。几场雨下来,厚厚的苔藓铺展到山斋门口,青翠可喜。前面院墙下种的薜荔,因为顺着墙面洒了鱼腥水,爬得更高了,可是,虽有幽致,还是粉壁更好。

  大概是案头清供,主张盆玩最具古风者,天目松第一位。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若簇,可结马远画之“欹斜诘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迭”、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诸般形状。又比方说古梅,苍藓好似鳞片般皴裂,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也很有古风。

  大概是饮食的选择,讲究须符合时令的鲜美口感。大如杯盂的馥烈香橼,吴人所钟爱。以磁盆盛供,取其瓤,拌以白糖,亦可作汤,除酒喝。芡花昼合宵展,至秋作房如鸡头,实藏其中,故俗名“鸡豆”。有粳、糯两种,大如小龙眼者,味最佳。

  ……

  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期许。春雨,夏蝉,秋叶,冬雪,光阴流转,而他的“慢”生活,是仕途之外对“存在”意义的全部考量。沈春泽为《长物志》作序,云:

  “余因语启美:‘君家先严征仲太史,以醇古风流,冠冕吴趋者,几满百岁,递传而家声香远,诗中之画,画中之诗,穷吴人巧心妙手,总不出君家谱牒。即余日者过子,盘礴累日,婵娟为堂,玉局为斋,令人不胜描画,则斯编常在子衣履襟带间,弄笔费纸,又无乃多事耶?’启美曰:‘不然。吾正惧吴人心手日变,如子所云,小小闲事长物,将来有滥觞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编坻防之。’”

  故,文震亨是怕人们以后忘了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初心,要写《长物志》,要讲述一段江南的闲情往事。几十年后,李渔花样翻新,成一家之言,靠与人方便的世俗趣味,让市民百姓亦可读得津津有味。一百年后,《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与妻子芸娘布衣蔬食而恋慕风雅,焚沉香、叠盆景、制荷花茶、雇馄饨担作野炊,虽非文震亨精英顶流路线的雅人深致,实质上却也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追随名士前辈的脚步。几百年后,苏州园林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递交的材料里,《长物志》作为园林生活的百科全书,已译成多国文字——哎,兜兜转转,依然他的美学,他的艺术。

  沉浸柔软境地的文震亨,能够彻底做到对国事不挂怀、对时势无动于衷吗?其实并不能。崇祯元年,在张溥的《五人墓碑记》里,“五人者,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激于义而死焉者也。至于今,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即除魏阉废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于其墓之门,以旌其所为”“贤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其中,太史文起文公,指的就是文震亨。崇祯十七年,清军入关,铁蹄铮铮,高压严酷;剃发令下,留发不留头。次年,文震亨先投水自尽,被救起后不改死志,绝食而亡。

  《颜元集·学辨一》说,“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看似偏激,不无道理。那些曾经倨傲狷介到令他者觉得“做作、神经”的人啊,确有个性,确有才情,亦确有弱点;只不过,一旦他们的弱点遮蔽了他们的光彩,便难免折锐摧矜的遗憾或痛悔。然而,何谓实用之学、何谓经邦济世之才?十全之士难寻,哀岑寂,叹不争?且住了、住了罢。

  可堪告慰的是,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没有永垂不朽的王座,只有脉脉不绝的江南的文心,江南的闲情。逝者已矣,带不走山水园林,带不走身后万物,但山水园林的神韵、身后万物的华彩,他们都有馈赠后代的留存。最终,每一个普通的参观者,都能将这些留存收录到心里,安放在记忆里。

  江南思故人,何有穷尽时。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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