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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站,天后

日期:2020-09-02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传奇不仅止于张爱玲,也已经在许鞍华的生命中绿荫成林。
撰稿|符立中


  在香港,如果你想追溯张爱玲的足迹,从她拍经典照的“兰心照相馆”旧址到香港大学,最便捷的方法,便是乘坐港岛地铁。如果运气好,在炮台山会看见一袭身影,在“下一站,天后;左边的车门将会打开”的广播声中匆匆掠过:那干练的短发、墩实的身材以及满溢着的诚挚笑容为全港贩夫走卒所熟知——她是许鞍华,已经为华语电影奋斗打拼了整整45年。

  今年9月,这个张爱玲出生和去世的月份,许鞍华带着新作《第一炉香》莅临威尼斯影展;大会为了表扬她对世界影坛的贡献,颁赠影展最高荣誉——金狮奖终身成就奖。


青鸟殷勤,原为夏梦圆梦


  我和许鞍华导演的缘分,说来奇特:曾经为了《千言万语》和《桃姐》访问她,这当然不算什么;但许导的《投奔怒海》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连结:它由香港传奇影星夏梦出资拍摄,而我在2002年写了长篇论文《寻找金庸的梦中情人》。

  夏梦没有任何电影在台湾放映过,我写它出自一则隐晦的传闻,在向金庸本人求证后建构出自成一门“解析金庸”的新体系。这篇论文在互联网时代被大量复制,它的立论变成如此普遍,以致现在提到出自于我都可能令人难以置信——实际上若无我那篇论文立证,夏梦逝世时铺天盖地的“金庸的梦中情人离世”几乎不能成立。任何一家正式的媒体,不得引述香港酒楼茶肆的小道消息作为新闻;更何况这个传闻还未必“传”得起来……这个立论其实还有续集:金庸武侠生涯起始于《书剑恩仇录》,“金”笛秀才“与余同”(余鱼同)和鸳鸯刀“若冰”(骆冰)才是“夏梦灵感”的起点。我之所以当初没写,系因彼时金老还在世,提起他曾自比余鱼同,有些不堪。《书剑恩仇录》的主线出自乐蒂、高远、陈思思的“聚散离合”,现实生活中被借用其名的“陈家洛”,后来经商有成——由他投资拍摄的《书剑恩仇录》和《香香公主》,成为许鞍华在《倾城之恋》之后的转折点。

  香港的“东方好莱坞”时代,夏梦有个大影迷,跟她成了好朋友。夏梦过世时将“青鸟电影公司”留给了他。这位影迷现在正是《第一炉香》的制片人。他选择拍摄《第一炉香》主要是因为当初夏梦就想拍它!此外,它没被正式拍过;再者,它是张爱玲写作生涯的起点……这些都显现出它的独特。在张爱玲整本《传奇》当中,《沉香屑·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金锁记》鼎足而三,故事本身的凄艳和独特色彩,使《第一炉香》和《倾城之恋》一样脍炙人口。由于承袭了繁复的中国文字技巧,张爱玲对西方文化的深遂感悟常被忽略;实际上,从小生长在天津、上海的租界,其视野的国际性与多元化原本就冠绝同侪。这点,从张爱玲在《第一炉香》中对殖民的讽刺刻画可见一斑。

  其实夏梦鼎盛时期《第一炉香》就曾有过一次重要的翻拍,就是1957年的《黛绿年华》。当时由两位华南影帝张瑛、吴楚帆携手,搭配紫罗莲、梅绮、黎灼灼等粤语红星。黎灼灼是阮玲玉的同事,张瑛、梅绮都是经历过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的人,撇开旧时的表演风格不谈,他们的背景经历当然是诠释《第一炉香》的重要参考。


考据原型,却被八卦窥奇


  所以我一开始是为制片人做顾问工作的——打从2015年就开始了。初期从无到有这个过程非常艰难;与其说我是顾问,不如说我是陪着制片人一齐碰撞。漫长的历程里,我写过数十份组合的对应设计,也改过几次大纲——某些后进发展出来的情节,以当时的战乱背景实在不可能,让我改得很辛苦。

  这么长时间,制片人和我都活在“诠释第一炉香”里。由于张爱玲已在台湾长红五十年,我所身处的文学圈累积出长期剖析书中情境的经验,这个部分我都已经提供给制片。又比方提出何鸿燊是张爱玲同学,他的外型也的确成为塑造乔琪乔的灵感之一;有了这个概念之后,自然在揣摩时代氛围上增添了许多依据。但这条创见被窄化为信息,走漏成小道消息,后续流言式的繁衍令人困扰:小说中“乔琪乔”有葡萄牙血统,但何鸿燊却没有——“何鸿燊的葡萄牙血统”其实是许多群众一听到“澳门赌王”所产生的错觉。反而是何鸿燊的犹太血统和白皮肤,产生了近似盎格鲁-萨克逊美男子的优势,使他往后平步青云——彼时,英国文化和葡萄牙文化在港九的影响力决计不同。而且,乔琪乔只是精神上的苍白,而非在体能上——别忘了他在那个燠热的夏夜,爬过山崖来找薇龙,然后又收拾了睨儿……更别说张爱玲决不会自比为葛薇龙。至于某些人将何鸿燊的曾祖母施娣设想成张爱玲小说《连环套》中的女主角“霓喜”——霓喜明显出自张爱玲好友炎樱家长辈的旧人旧事,然后又参考了哈同夫人。在殖民圈,印度人和英国人的行事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提出这些创作原型的重心,原本旨在探讨如何理解作者的初衷。可惜遭到多人窃用之后,几乎被八卦窥奇的口水湮埋。这种以讹传讹常常会产生另一层误读:比方2015年我所提出的“乔琪乔灵感来自何鸿燊论”,当初提出来的目的,是希望让影片拍摄时对所处年代能有全方位的考据感应;不幸它被偏狭地传扬出去。


开花结果,许鞍华的张爱玲之路



  许鞍华导演起先担任的角色是影片的监制,当她后来终于答应下场执导那天,我在越洋电话这头欢呼!

  许导和宋以朗的姐姐宋元琳是小学同学。30多年前,许导为了洽商《倾城之恋》的版权,曾经搬出这层关系造访宋淇先生。但那时候宋以朗姐弟已不在香港。这次为了《第一炉香》,我带着许导、制片人和王安忆伉俪造访宋家加多利山老宅,人事已非,我们都充满了对往日情景的感怀。许导和元琳姐互相拥抱,这是睽违60年的同学之情。

  坦白说,宋以朗原先认为我们可能拍不成——因为难度太高。在所有和张爱玲有关的题材中,《第一炉香》的难度明显超过《色,戒》和《怨女》。《滚滚红尘》讨巧的地方在于套用到1949年的离散,然后时空又延展到1980年代的两岸探亲,那是当时很容易引起深刻共鸣的生命经验。

  好在许鞍华是现今影剧圈罕有的坦率之士:她嫁给了电影、牺牲奋斗一辈子,而且尽管成绩斐然却从不自欺——她就承认自己第一次拍张爱玲并没有拍好——《倾城之恋》里缪骞人的造型不像白流苏,倒像任剑辉!可是所有的张迷都要感谢许鞍华:就是有了这部花费一万五千美元买版权的《倾城之恋》,加上邵氏在片场一比一搭出整座浅水湾大酒店的旷世手笔,使得张爱玲在华语影坛,有了富丽堂皇的新登场。

  1984年的一万五千美元,开价之高,高到邵氏当时的代表乐易玲都向宋淇抱怨:这个价钱足可以买下整部《传奇》——当我爬梳乐易玲和宋淇老先生的斗智斗力,都不禁为张爱玲将来的“钱”途悬心不已——乐易玲之精,精到她把当时邵氏王牌小生钟镇涛都纳为裙下之臣。幸好宋淇以老病之身挡住乐小姐全副攻势。有了《倾城之恋》开路,加上《怨女》《红玫瑰与白玫瑰》《第一炉香》(当时徐枫买下却未拍成)的丰厚版权费,给予张爱玲晚年足够的保障,相信这是她在世最后的安慰。

  白流苏由上海去到香港,葛薇龙同样如是。“双城”的对比,在《倾城之恋》非常重要,但在《第一炉香》更偏重于文化的碰撞。两篇小说最深刻的关联在于“时序上的联结”——放在《传奇》的脉络来看:《第一炉香》更大的悲剧,在于葛薇龙和乔其乔结婚后他们即将面临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姑妈和乔琪乔这帮人沦为“末日前的狂欢”。可惜现在的读者几乎体会不到这点。我曾试图设计范柳原和白流苏在电影《第一炉香》里出现,但是被否决了。

  电影是集体创作,我个人承担了一部分诠释上的考据,比如之前提到的何鸿燊,和他整个家族当时身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可能影响到张爱玲、触发到张爱玲的地方。理解她的创作初衷是这类考证的第一要务,而不是锦上添花似的“哦原来陈思思和夏梦都在啊……美女好多啊”之类。

  许鞍华后来请到王安忆前辈担任编剧,自然她的经验和功力都远超过我。据我所知,在王安忆前辈担任浸会大学驻校作家期间,许导曾带她走遍相关的大街小巷,和张爱玲的字里行间相互印证。只是王安忆宁愿隐藏在作品背后,与热闹保持距离。此外,这次的制作阵容请到许多很可以和许导互补的艺术家,比如杜可风——他的摄影风格比较闷骚、情欲化,希望能传达出暗涛汹涌的张力。

  许鞍华曾说,张爱玲最难拍的是文字营造的氛围。《第一炉香》原是中篇小说,少的不是情节,而是细节。关于这点,可以用张爱玲的散文《爱》来说明:这篇散文的境界非常高,但它写的是意境,而情节一衣带水。《第一炉香》同样面临这种情况,需要填补的不是编造出新的情节,而是设身处地去还原该有的细节。王安忆过去经验丰富,最擅长在故事的陈述当中,编排出节奏相若的吉光片羽来承先启后。关于增补的部分我现在不能说太多,但我想整个创作团队当然唯张爱玲的创作意图马首是瞻。

  今年7月,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传来捷报:许鞍华导演成为本届金狮奖终身成就奖得主!这是对《第一炉香》的肯定、更是对许导源远流长电影生涯的赞叹。打从2015年《第一炉香》制片人与我联络以来,追星赶月,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这部倾注无数心血熔铸而成的作品,成为许鞍华冠冕上的钻石。

  许导当初开拍《倾城之恋》时,原本是要拍描述她母亲的另一部电影《人间蒸发》,结果编剧跟她闹别扭,她临时改拍同一时代背景的《倾城之恋》——能和自己的母亲并列,由此可见许导看待张爱玲之重。《人间蒸发》多年以后变成了《客途秋恨》;而许导的张爱玲之路,历经《半生缘》、舞台剧《金锁记》的开花结果,已经有了无人可比的经验。她对张爱玲的付出,如今也反哺出威尼斯终身成就奖,这是她的福报,也是她对艺术的贡献。

  下一次,当你乘坐港铁,在“下一站,天后”的广播声中,希望你可以联想到其中蕴含着两位奇女子的香港故事。

  传奇不仅止于张爱玲,也已经在许鞍华的生命中绿荫成林。(撰稿 符立中(台湾著名作家、电影《第一炉香》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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