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张爱玲的一串门牌号码,寻过去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书写的既是个人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的历史。他以其独特的历史感与天才的描写,从家族老宅开始,重访家族秘史,发掘种族文化脉络,拼贴出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生活和土耳其文明的感伤。
上海与张爱玲的关系,一如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沿着张爱玲的一串门牌号码寻过去,寻到她的个人历史、文学历史,也触摸了这座城池的历史。
麦根别墅:李鸿章留给女儿的嫁妆,张爱玲的出生地,家族秘史的城堡。
1911年,辛亥革命,李菊藕带着一双儿女——张爱玲的父亲和姑姑,先青岛,后上海,一路避难,定居于此处房产。
清末民初的大宅,清水红砖,花岗岩门廊,几十个房间,连着网球场和一个园子,是李鸿章给女儿的嫁妆。父母于此结婚,张爱玲和弟弟于此出生——张爱玲历史的起点。
家族里的人习惯称此处房产为“老宅”。1934年,父亲再婚后,再度搬到老宅。麦根别墅在苏州河边上,当时属于英租界。淞沪战役,四行仓库保卫战,枪声炮声呼啸而来,如同战壕;是电影《八佰》里,隔岸观望的一方。
为了安全,母亲把张爱玲接到法租界的霞飞路陈伟达饭店。“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但,“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张爱玲《小团圆》)
午饭时间,客厅里的百叶窗遮挡着暑热,冰块在稻草窝里,发出丝丝的凉气。墙上挂着几幅画,陆小曼的青绿山水画镶了红木框子,偏在一隅。张爱玲的父亲和继母总是待在二楼。烟榻在二楼。保姆见大小姐回来,赶紧趋前,催她上楼更衣就餐。张爱玲上楼,一抬眼,继母出现在楼梯转角。继母道:“出去这许多日子,也不禀告。”张爱玲道:“与父亲说了的。”口角演变成肢体冲撞,父亲闻声,下得楼来,将张爱玲踹倒在地,宣布禁闭禁足。
半年后,一个结冰的早上,她终于逃出了大宅子,跳上一辆三轮车,投奔了母亲和姑姑。她用十八岁的脚步,撕破了贵族血亲的网;在她之前,1924年,母亲黄逸梵、李鸿章麾下黄军门的千金,用三寸金莲,踩出了一条女性独立的欧洲路线。
这栋老宅,是张爱玲的“普鲁斯特时刻”。逃离老宅后,她再也不曾回去过,但另一个张爱玲的幽魂从未离她而去,大半的青春期,大半个中年,终缠绕在她内心深处。日后,她的一系列上海传奇作品《私语》《创世纪》《雷峰塔》《易经》《小团圆》《对照记》等重要作品——以家族历史、个体命运为线索,书写了这座城市各种人群的心灵断代史。
都说这幢房子的地址是泰兴路313号。自然照了去找。那是1999年。
众里寻它千百度,没有,没有,人们十分肯定地说没有。街道、里委、警署,一概没有。没有档案可循。于是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便成了一本圣经。
车子在泰兴路和苏州河一带倒来倒去。看不真切,下车实地勘探。越过苏州河畔的恒丰路桥,石门二路,一个转弯处,路断了,去看门牌,已然到了康定东路——康定东路上,一排清水红砖石库门房子,房子和房子之间用拱券连接,形成和谐的整体,具有鲜明的开埠风格。走过87弄,隐约一幢清末民初模样的红楼,被一家超市挡住了视线。近前,一幢大房子横空出世。
“它是一幢清末民初盖的房子,仿造西式建筑,房间多而深,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佣人居住;全部大约二十多个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个面积同样大的地下室,通气孔都是圆形的,一个个与后院的佣人房相对着。”(张子静《我的姐姐张爱玲》)
佣人住的房子属于石库门风格,细部参差了一些西洋元素。门开着,进去,一个小花厅,破败在那里,舶来的花砖居然抵抗了岁月的侵蚀,依然明媚。一位中年女子在天井里洗东西,对张爱玲、李鸿章一概的不知。二楼上,一扇窗开了下来,移出半张男人的脸,眉清目秀。问:“找谁?”“找李鸿章的房子呀!”语气里已是没有了热切。男子道:“这里便是。”
男子下得楼来,指着对面赭红色的大房子:“喏,那里以前是李鸿章家的产业,这条弄堂全是的,以前弄堂口有大门的,还有人看守的。我外婆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老底子里的事情都是听她讲的。”我问:“花园呢?书上写,有一个花园的。”男子答:“花园拆了,你看,给那里的学校造了房子了。”男子又指着自家房子的墙道:“以前,这里都有石雕的,‘文革’里被敲掉了。”
客厅中间应该吊枝型水晶灯的地方有一个大铁钩子。那是当年用来挂煤气灯的。在没有电的时候,点煤气灯算是上等人家了。上海1858年有了自来火(煤气)公司,1881年7月26日,上海公共租界电灯公司试行发电。这个钩子像树的年轮,泄露了年龄。1920年,张爱玲在这个宅子里出生。谢天谢地,是在一个有光的年代里了。
楼梯的木板发出年代久远的吱咯声。它果然是有记忆的。老宅地下室还在。门开着,点了灯,湿漉漉的,如当年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囚室。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进去。
老宅已经改成学校。暑假,只剩一名门卫。央告了许久,终于开冷门,并关照,只给十分钟。我调动全部神经,如快进的影片,凭借着张爱玲弟弟张子静的文字提示,成功完成全方位扫描。
大门在身后哐啷啷关闭了。我站在那里,站在七月的太阳底下,一种帕慕克似的忧伤。
开纳公寓:改写命运
张爱玲投奔母亲几天后,弟弟夹了一双篮球鞋也来到母亲居住的开纳公寓。母亲把弟弟拉到厨房间,很认真地解释:“我的钱,供你姐姐生活读书已经很紧张,按照法院判决,你父亲应该要负担你的。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了,又是男孩子,遗产终归是你的。你回去吧!”弟弟只好夹着篮球鞋转身离去。张爱玲看着弟弟走,那样一条细细的脊梁,不觉盈盈一把泪。
淞沪会战后,日本人武力占领了上海除租界以外的全部地区。大量难民涌入租界。外侨们不愿意相信,上海的自由、繁华、摩登即将结束。
上海,330多万人口,亚洲第一大都会。左翼的鲁迅、茅盾、瞿秋白、丁玲、胡也频、蒋光慈、柔石、郭沫若;乡土派的沈从文、萧红、萧军;新感觉派的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鸳蝴派周瘦鹃、张恨水;新月派徐志摩、邵洵美、林徽因;巴金、郁达夫、王映霞、庐隐、张资平、叶灵凤,以及本来就定居在上海的作家……国家前途未卜,文坛大放异彩。京派海派第三种人论证激昂,种种啼笑因缘,此起彼伏,有血有泪,作为舞台的上海,连台好戏纷纷上场。
张爱玲空降母亲和姑姑的空间,姑且与母亲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母亲吵醒。她占了母亲的床,也占用了母亲的养老钱。她知道自己不是母亲心目中淑女的样子。她是,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不会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辅导,一脸鄙夷的神色。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她等于一个废物。在开纳公寓,两年的名媛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
1938年,赛珍珠中国题材的《大地三部曲》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颁奖委员会对她的评语是:“对中国农民生活进行了丰富与真实的史诗般描述。”这条信息刺激了张爱玲。她常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怀疑着自己,怀疑着母亲,在自尊和自卑之间受着煎熬。母亲道:“我只有一笔钱,你或者拿着这笔钱嫁个好人家,或者出国留学。或者,回到父亲那里,继承遗产。”张爱玲选择出国留学。考上了伦敦大学,护照也办好了,还是不能走。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伦敦战事,至暗时刻,敦刻尔克大撤退。母亲替张爱玲选择了香港大学。至此,张爱玲彻底脱离了贵族妇女的身份。
开纳路,1911年筑。初名开纳路,1943年改名开源路,1950年更名武定路。
去找开纳公寓时,是2000年,这段路已更名武定路。高阳的《粉墨春秋》里,开纳路云集了一批政要。按照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上海市路名大全》上标注的地址,按图索骥,站在1375号门前。
有居民出来,忙问:“这里是开纳公寓吗?”居民很利落地回答:“不知道!”上到二楼,一位中年女子出现在转角,又问,也是冷冷一句:“这里不是开纳公寓。”可是书上明明写着这里是开纳公寓呀。
书页可能出错的。自是不甘心,一条一条弄堂寻过去。派出所、居委会、弄口老人、圣马利亚女中的校友,一一问将过去,概是不知。直到去了长宁区档案馆才厘清,1950年起,开纳公寓不再使用旧名,而开纳公寓底层,也成为玩具工厂。岁月使人的记忆折旧,半个世纪过去,旧名渐被遗忘。
爱丁顿公寓(常德公寓):成为女作家
1941年,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张爱玲终结了港大的学业,与梅兰芳博士同船回到上海,再次与母亲、姑姑住在一起——三个因为各种原因独身着的豪门闺秀。
法国女作家波伏娃曾经带着她的崇拜者去访问她出生的房子,尤其是看三楼的阳台。在《闺中淑女》中,波伏娃写道:“我就坐在阳台上,我就坐在那里看大街上往来的行人。”爱丁顿公寓与张爱玲的关系,亦如斯。在这里,张爱玲正式开始了公寓作家的生涯,完成了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封锁》《心经》《花凋》以及一系列句子“可以兀自燃烧”的散文。
阳台是张爱玲的戏台。她在阳台上看哈同花园,看佣人提了篮子买菜,看封锁,看电车进场。张爱玲与窗外的城池,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仿若唤一声,整个城都会来到她房。
她出名了。一道强光投射在文坛,令文坛一时束手无策——如何安放这位不属于任何流派的女作家?
多年后,她的作品被贴上“海派文学”的标签,她成为祖师奶奶。
1995年春,导演王家卫向张爱玲求购《半生缘》电影版权,可惜不久张爱玲就去世了。遗憾之深的王家卫索性在常德公寓、张爱玲单元的楼下租了一套房间权作办公室。我常坐在那个空间,希冀能够听见张爱玲的脚步。
一日,正坐在那里望野眼,张爱玲旧居的现任业主邀请我上楼探访。
一步踏进张爱玲的场域,那间客厅,一排落地窗,餐桌下面,召唤下人的脚踏铜铃依旧能发出金属的清脆;浴室里,张爱玲描写过的铸铁浴缸、冷热水龙头、西班牙瓷砖都还顽固地坚守在原先的位置上。
想起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写:“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见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我想起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重华公寓:住进《色,戒》历史现场
1939年冬,在重华公寓附近,发生了一起暗杀事件。沦陷时期,汪伪特务机关在上海设立了特工总部,丁默邨为首要之一。重庆方面决定利用特殊手段除掉他。丁默邨好色,“中统”制定出“美人计”的刺杀计划,选定《良友》画报封面女郎郑苹如做刺客。
她潜伏在丁默邨身边。几次暗杀计划均告失败。一天,在去派对的路上,郑苹茹提议,想买一件皮草。丁默邨以为是女人敲竹杠,又因为是临时起意,故不疑。进得店里,郑苹如挑了一件高级裘皮大衣,在穿衣镜前,故意拖延时间。警觉的丁默邨敷衍着女人,也从穿衣镜里观察周围的动静。但见两个男子,在店门外闲逛,对面人行道上,也有两个魁梧之人盯着皮货店。丁默邨心里一凛,预感落进了伏击圈。他来不及多想,扔下一叠钞票,飞速冲出店门,坐上防弹车,待到刺客觉悟,拔枪射击,为时已晚。
郑苹如被捕。她承认谋刺丁默邨,但一口咬定是情杀,否认受中统指使。1940年,元旦过后,她被押往沪西刑场,秘密枪杀。
1947年,根据户籍资料显示,张爱玲从常德公寓迁入南京西路1081弄8号重华公寓。根据同年发布的《老上海百业指南》地图,《色,戒》中的凯司令咖啡馆在1001号,发生刺杀的西伯利亚皮草行是1135号,几乎就在张爱玲寓所楼下——张爱玲进入了暗杀的现场,与寄寓、隐匿在都市皱褶里的这段惊心动魄的传奇相遇,历史的滑门为女作家打开了——
张爱玲自然是不会放过这个已经来到指尖的故事。
她在《惘然记》序中提到:《相见欢》《色,戒》与《浮花浪蕊》都是1950年间写的,“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
是什么令张爱玲震动?是什么令张爱玲将这篇28页的小说改写了三十年?
我决定沿着张爱玲给出的这条草蛇灰线走下去。
2007年。香港半山,姜黄色老式公寓。张爱玲文学遗产执行人宋以朗的客厅。问起小说《色·戒》的创作,宋以朗起身,拿出一个文件夹,是张爱玲和宋淇有关《色戒》创作的信件往来,历时两年。
1977年,张爱玲开始改写《色,戒》。其时,她离开上海已经25年。同年3月14日,宋淇回信,为《色,戒》画了一张刺杀的行动地图,建议刺杀当天,把刺杀组织的负责人安排在平安电影院,平安电影院长廊设有飞达咖啡馆,便于接头,也便于走脱。4月16日,张爱玲给宋淇的回信。信中,画了一张更为细致的方位图,图中标示出平安电影院、西伯利亚皮草行、凯司令咖啡馆、赫德路(常德路)等具体的地理坐标。她是,先做历史,再做文学。
曾经有香港的电视节目主持人,拿着张爱玲画的地图来到上海,站在静安寺路(南京西路)和西摩路(陕西北路)的十字路口,发现地图上所标识场所与实际环境全然不符。他几度徘徊茫然之后,灵机一动,把地图往天上一举,透过天光,从背面看过去,终于看明白了。原来张爱玲和宋淇都把街道的方向画反了。
刺杀的场所,安排在首饰店、钟表店还是服装店?钻戒到底是几克拉?宋淇和张爱玲颇费了一番思量。张爱玲和宋淇,一个在美国洛杉矶,一个在香港,一来一去,通过信件,探讨了王佳芝的刺杀动机,刺杀情节的安排,人物的心理活动。包括在哪一家馆子里请客吃湖南菜,当时最著名的湖南馆子叫什么名字,绿屋夫人服装店是否在南京西路上等等,张爱玲都不厌其烦,在信里与宋淇一一核实。
张爱玲在信里写:“湖南馆子叫九如,与锦江同是1938年左右新开的,川湘菜馆走红之始。蜀腴似乎较后,不知道对这个名字是否有点顾忌。”宋淇也认真,他回信道:“‘绿屋夫人’问过别的上海人——事隔多年,都记不清了。好在不是拍纪录片,即使错了也无碍。”“四川菜馆好像叫‘蜀腴’,湖南菜馆在大新公司隔壁,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色,戒》最后一句台词:“不吃辣的怎么糊得出辣子”,完全是宋淇的灵机一动。甚至,静安寺路(南京西路)属于英美公共租界,驾驶位置承袭英国制,在右边,这样的细节都进行了讨论。
张爱玲说,“不是我熟悉的,虚构出来不像真。自己熟悉的故事可以穿插许多有趣的细节”。在洛杉矶的单身公寓,张爱玲以反转内敛的手法,将“真实”、“发生”、“缘起”熔断,重新找到焊点,在精准的史实空间,写出了中文中最美丽、最残酷的一部短篇小说——《色,戒》。
有人说,如果哪一天都柏林毁灭了,人们可以凭着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重新拼贴出来;张爱玲的《色,戒》,也是一张城市地图,上海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她的文字让这座城不朽。
张爱玲与上海,一场倾城之恋;我与张爱玲和她的城,也是一场倾城之恋。(撰稿 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