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藏老师的“小日子”与“大生活”
“年轻人才要躺平?
“恋爱就要学渣男!”
“一考定终生,瞎说!”
“想脱单的扣1,不想脱单的扣2。”
这位“50后”的复旦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在2020年10月注册了自己的B站账号。一条条短视频,直击年轻人的神经末梢,许多金句流传于微博、豆瓣和朋友圈中。他就是梁永安,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执教40多年。
当年恢复第一届高考,梁永安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在云南省招取的唯一学生。其后,读研、教学,他一直和文学、电影打交道,并在其中思索“爱情”这一古老的人类命题。
在网上走红,不是梁永安第一次走进年轻人的视野。2017年,因为一次“在单身的黄金年代,我们如何面对爱情”的演讲,梁永安出圈了。不敢爱、不懂爱、不会爱,在这个自由追求爱的年代,许多年轻人开始变得不知所措,却能被梁永安的观点,一击即中。
他谈爱情,两个人相爱就是天然结合,激发出灵性,生命就活了,一旦权衡太多,考虑太多,钱多钱少、地位高低等,情感世界就会杂草丛生;
他谈催婚,说看到上海郊区登记结婚平均年龄是35岁,心里“蛮高兴”,因为“爱情是人类生活中最不能催的事情”;
他谈教育的意义,不是让人在偏狭的道路上出人头地,而是学会“毕生做一个优秀的普通人”,热爱世界、热爱万物、热爱众生……
如今,曾经象牙塔里的专家学者开始积极拥抱网络,成了互联网上的宝藏老师。最近,《新民周刊》就专访了其中两位:除了复旦大学比较文学专业教授梁永安,还有一位就是坚决反对PPT的中国劳动关系学院老师杨宁。
他们,聊爱情人生,讲文学理论,侃社会百态,年龄、相貌、观点、学识,他们是不同的;但他们又是相同的,跨界网络的育人者,活出了一个更大的世界。那里,装满了情感与哲学、自由与人生、小日子与大生活。
好的爱情 需要准备
“哒哒哒……”
国权路525号,有间志达书店。雨天,快步进来一位老人,他背着黑色背包,很是笨重,没有带伞,浑身湿漉漉的。几天后的读书分享会在志达书店举行,梁永安作为分享嘉宾,需要提前做些准备。店员认出了他,从柜台后面递来一把伞,梁永安眼睛笑得弯成一抹月牙,摆了摆手,表达谢意。
梁永安喜欢淋雨,且对雨有着可爱的认知。他说,雨是几千年来人类唯一一个与天地结合的东西。在雨中,你可感受,亦可欣赏,那是在别的事物身上寻找不到的奇妙存在。从淋雨这一小事体管中窥豹,爱自然又活得自然,像极了梁永安对待生活的态度。
志达书店隔壁店铺楼上有间半岛咖啡,梁永安常去那里小坐,馆里陈设有些旧,但三两友人窝在卡座里聊天颇为舒适。成都、云南、重庆、北京、上海,梁永安一边用手心拂去灰色衬衫上的雨水,一边说半个月来,他飞了五座城市,行程满满当当,一刻也不得闲啊。
走出屏幕,生活中的梁老师与镜头前的样子差不多。聊天时,他眼神微微向下,并不直视镜头;言语间,没有说教的严肃,娓娓道来。即便B站剪辑视频时,封面特意制作了强烈的漫画喜剧效果,他也从不为了逗人发笑,在讲课中随意铺梗。
梁永安更在意的是,如何在严肃的日子面前,坚持自我表达,引发更多人对价值观和人文主义的思考,“互联网娱乐化的东西太多了,我加入多元化的观点供受众选择,不同人不同理解,就会有碰撞,有火花,或许,就能找到对人生新的理解方式”。
在那条火出圈的“当代年轻人为什么脱单那么难”的视频里,梁永安这位新晋UP主收获了6.3万的点击量和1000多条评论。而单个视频点击突破400万,他只用了不到一年。梁永安认为,现代人的爱情存在很多误区,其中一个误区就是:他们希望爱情是万能的,能够解决人生问题。
时间回到1984年,梁永安读博并留校工作,三教一楼的小教室,成为了他的第一个讲台。2010年,他开设了一门《经典小说细读》课,让他对爱情这一课题产生了兴趣。一位女同学告诉他,因为在经典小说中看到了丰富深刻的爱情,认为男友观念太单一,不够“现代”,听了一半课后就和他分手了。
但在最后一节课上,听到梁永安说“对待爱情要像信仰一样虔诚,对待信仰要像爱情一样深情”,她深受触动,又决定与男友复合。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慕名来到梁永安的课堂,选课拼手速、上课早占位,教室后排总是站着旁听的人。这让梁永安很感慨,他说,青年一代的爱情困境,是时代症候最集中的体现。
根据《2021年中国婚姻报告》来看,结婚率下滑、离婚率持续攀升、初婚年龄推迟已经是十分显著的趋势。在梁永安看来,当代年轻人已经不再需要传统男耕女织般的亲情、恩情模式的爱,却也未能达到精神共生的“心灵之约”,爱情在漂流的大环境中,变得进退两难。
面对普遍存在“脱单难”的问题,梁永安给出的答案是:“一定要有特别坚定的单身信念。”也就是说,一个人不依靠别人,也可以在世界上过得很好。先找到自己生命的落点和价值。如此,往上,有可能遇到灵魂伴侣。往下,也可以遇到很善良的恋人。
梁永安告诉《新民周刊》,拥有一份好的爱情,其实是需要准备的,首先把自己建设成一个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一个和世界之间相互成全,安安静静成长的人。而从另一个层面讲,单不单身看似是个婚恋问题,实际上具有社会性。“选择不结婚,或者做丁克、单身妈妈,表面上很自由,实际上他们拿出了全部生命力,来支撑这样的自由。”梁永安表示。
从文化层面来看,他们相当于走在了前面,探索各种活法,对社会算是一种进步。梁永安说,中国在多种拼图里面,后面一代的活法和生命观就拓宽了。比如,《走出非洲》里的一个故事,主人公前往肯尼亚时,带着几车厢的东西,觉得每一样都是必需品。17年后,她离开非洲,却只带走了恋人留给她的几本书。“爱情本身,其实是两个人携手体验热爱的生活,很简单,不需要那么多。”梁永安说。
只有一步之遥
这些年,一有闲暇,梁永安就带上单反,随走随拍,捕捉江河与云影的变化。
在宗塔草原,梁永安遇到一个藏族小伙儿,马骑得飞快,粗犷帅气。他走进小伙儿的帐篷问:“你羡不羡慕火起来的丁真?”“不羡慕!”小伙儿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已经失去了自由。”“这是他的原话,真让人感慨呀。”梁永安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3年前在云南的高黎贡山里,骑马3小时才能到一处温泉。路是野路,泥巴里长满草。傈僳族的赶马人问:“你从上海来,城市挣钱多,一个月能挣多少?”他算了算:“平均差不多1万,也有两三万的。”赶马人笑了:“你们城里人钱虽然多,但没有我们快乐。”
遮天蔽日的欲望奔腾里,云南大山里的人们有自己的日月星辰,“天天唱着歌,高兴得不得了”。城市里的人们,心里向往着“大生活”,过的却是“小日子”。
“你以为从小日子到大生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经历多大的改变,其实,只有一步之遥。”梁永安提及一位喜欢音乐的朋友,在广告业干了十几年,有一次,在旅途中看到说唱老艺人的民族技艺无人继承,古老生活也随着日月流变而消逝,突然就做了辞职的决定,攒钱买了台电影机,专门拍摄老艺人的影像。如今,这位朋友手里8000多小时的影像素材,成了“无价之宝”。
“跨出去有艰苦,有困难,但总体很赞。”梁永安笑着说,毕业旅行的年轻人,奔赴西藏,不是花父母的钱旅游,而是自力更生寻找人生的意义。拿着挣来的钱,到游牧区去体验多种生活,是不一样的人生;还有一群年轻人到丽江纳西族做田野调研,浑身长满了红疙瘩,脚踩在田野里全是鸭子屎,但人在目标价值面前,却能一直咬牙坚持下来。
梁永安平日里,很少回复粉丝的私信,因为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但他始终坚持一件重要的小事——读书。他讲,书中高山流水的描述特别有意思,年轻人为什么遇到困惑,实际上也是该读的书没读到。
“年少时,对社会的疑问一直没有解答,你带着往前走,越复杂,就越困惑,后来问题堆积成山,就像滚雪球一样,再也解不开了。”梁永安说,中国人要读自己的书,也要读世界的书。比如,曹冲称象的寓言故事,在单一的体制里,教的东西应该是多样性的。称象是不是真聪明,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弄船麻烦,可不可以一边站人来称,称人总比称象简单。“多元化的思考相当于把孩子激活了,这样他们就会明白,世界上没有唯一的正确。”
如果让梁永安讲“开学第一课”,他会讲三个“爱”——爱自然,因为整个自然就是生命,而人要活得自然;爱社会,社会的发展经历了阵痛,但我们仍然不断进步,最好的人类正义,价值是一种信仰;爱自己,生命要发展,就像向日葵一样生长,你要灌溉它,看好的书,交好的友。
在梁永安的世界里,真正要做的事情是有长久性的。他有一个从浙江舟山到西藏拉萨的项目,做了好几年,一路跟拍三代人,目的是让一个个普通家庭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农业文明到工业一代,再到后工业一代,记录下中国人40多年来变迁波荡的人生。
爷爷奶奶一代,从小生活在海边,织网捕鱼,生活简单;爸爸妈妈生活在改革开放一代,鱼少了,彻底走出家族社会,七八家人达成契约生产关系,合伙买了钢板船,到远海捕鱼;到了新一代,大家开始利用新科技研究海底,建造500米海底深网养殖人工渔场,养殖的鱼比出海打鱼还要肥美。
梁永安告诉《新民周刊》,生命是纵向的,也是横向的。今天的中国人,太多的内心想象、丰富情感没有打开,不是每个人都在等级的阶梯上每天拼命向上爬,有人会想到转动90度,各自有各自的风景。在他的尼康相机里,记录了云南的一个名叫小水井村的古老苗族聚落。
上世纪30年代,传教士来到这里,盖了小教堂,组建唱诗班,经历风风雨雨,保留至今。在乡村日渐空心化、年轻人拿着手机与大城市共振的时代,他在那里发现了另一种生活。合唱团每周练4个晚上,每次两小时,不管白天劳动多累,都没人缺席。年轻人很少出去打工,因为舍不得一起唱歌的快乐。
在上海,梁永安也尝试着留下细碎生活中的快乐。每隔几天,就在朋友圈写下长长的“小作文”,夏日江湾校区的荷花、雨中的动物园、一份麻婆豆腐或石锅拌饭,以至萍水相逢的出租车司机、食堂阿姨、店主、保安,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
“反差萌”的教书匠
去年2月24日,很多人还未从疫情中复工,网上有一则视频《美学原理课程》点击量突破70万,意料之外的,原本只是想把课件上传到互联网的授课老师——中国劳动关系学院中文系年轻讲师杨宁一下子出圈了。在B站上,他给自己取名“西竹书院杨宁老师”。
“文学创作是法外之地吗?”“谁制定了审美标准”“审美的本质是自恋”,网络上一群野生学生们,追番似的迷上了这门深奥的文学理论课。但杨宁的标签,并不只是文学理论这一项,他出生于北京,是一个热爱讲台,有着奇奇怪怪“反差萌”的老师。
2019年,杨宁往返于北京和河北涿州的校区授课,讲台上,他穿着深色衬衣,戴着银边眼镜,言语间透着可爱的一面。他像一个“哆啦A梦”,每堂课拿出的道具都五花八门。在“文学与作者”的课堂上,他讲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就用一根香蕉,来形象地比喻本我与自我。
2020年12月1日这天,课程主题依旧是“文学与作者”,但那只香蕉没有出现。他不再讲弗洛伊德,而是介绍美国文论家布鲁姆。
杨宁自信可以连讲十年《文学理论》不重复。他告诉《新民周刊》,学生时代,自己最讨厌的就是年年重复,甚至段子都一样的老师,他可不想成为一个讲课机器。“今年讲过的段子,明年就不能再讲了,网上讲过的段子,也不能再讲了。”
“脱口秀演员两小时十几个包袱,我这才两三个,和脱口秀演员差远了。”杨宁谦虚地说,自己支撑段子的素材往往来自大量的阅读,原先他以为当老师就是要提升学生,后来才发现,只有自己提升了学生才会提升。而自我认知的升级也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变化。比如,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时候,不太能理解一些问题,但当时不知道自己不理解。
“过了很多年之后,突然间明白了,林黛玉每一次生气的真正原因,人的经历对于理解作品有很大的影响。”记得有一次,同学们在日常中发生了争吵,杨宁告诉他们,原因是两人的期待值不同,两人思考后,双方握手言和,在认知的交叉点构建起了一个理解。
当老师这几年,杨宁给学生的感觉,总有一种“反差萌”,用他自己的话说,课堂上活力四射,生活里却“傻傻的”。讲台上的角色和生活里的角色,两者总有种“跳戏”的感觉。
如果你听过杨宁的课,从丰富无比的例子中,可以看到他经历的传奇。少年时代迷恋金庸特地去少林寺想要习武,每天凌晨3点睡觉,上午9点或更晚起的那种废柴,还时不时扬言,“我一定要做大学老师中的一股清流”。
现实生活中的杨宁,倒是单调乏味得多: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游戏,只喜欢逛逛书店,窝在家里看书;偶尔看看电影,听古典音乐,也只是图个消遣而已。杨宁不喜欢做别人的“人生导师”,每当有困惑的学生找他聊天,他总说:“迷茫是大学生的必经阶段,谁的青春不迷茫呢,不能把它归结为当代大学生的问题。”
这样的醒悟与通透,是校园、讲台、书本 、粉笔,一切他热爱的东西给予他的。站在讲台上,他瞬间就变成了超有魅力的那个杨宁。“热爱这个东西,真的藏都藏不住,别人把老师当成一种职业,我从不,我是以教学为乐。当你不追求功利的时候,你的人生就会无比的快乐。”
杨宁告诉《新民周刊》,他是坚定地反PPT主义者,这好似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更愿意走不一样的路。据他观察,学生们在学习上总有种错觉,那就是把PPT拷走了,就掌握了这节课全部的知识,这很荒诞。“纯讲,学生们get不到那个点,亲自板书,就有了感觉,人文科学看着用处不大,实际上它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视频中,杨宁转身板书,字里行间的笔迹有着与他热情外表的一致感。网上的野生学生们,边手抄笔记,边发来弹幕“粉笔字,爱了爱了”。说来也奇怪,板书的氛围感竟然不由自主地将专注力带进了课堂节奏,太神奇了。杨宁擅长用这种近乎最原始的方式,诠释教师这份职业,这是他的人生信仰。
对杨宁而言,成为UP主是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情。录制视频是杨宁的习惯,目的不是放在网络上,而是留下资料,回看,给自己,也给学生。两堂课下来,杨宁挑发挥更好的一次,等课程结束全部传到网上。什么地方需要改进,什么地方节奏不错,下次讲什么段子,反复总结,推敲一二,并不是为了“红”。
一年前,杨宁以为只有自己的学生看的讲课视频,结果第一个月就点击过万,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担心,怕讲错话,又怕哪里讲得不妥当,但他几乎没有删减过内容。网上会有人吐槽他举例游戏的内容不够全面,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节点,恰好提及游戏的意义,不过是作为一个论据罢了。
“人与人的理解总有不相通,别人认为的好,又恰恰是我批判的事情,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算是在更大尺度上,对我课堂的一种检验吧。”如今杨宁的野心是,通过未来十年的课程,呈现《文学理论》的全貌。人文科学不像理科一样,终究还是要回归于人,回归社会,回归生活。(记者 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