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看戏
从小喜欢看戏,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戏是在1956年春节。那年,家里有件大喜事:父亲继承祖传手艺,开设了一家茂泰兴营造厂,专门从事制作中式红木家具及西式柚木家具。建国初期,国家对工商业实行公私合营,茂泰兴营造厂被评为“守法户”,这意味着我父亲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将与工人阶级一起,走上建设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父亲当然高兴,于是过年带我去看戏。
城隍庙“猢狲出把戏”
大年初一,母亲端来糯米粉搓的“汤水圆”,我睡眼朦胧,看着实心无味的“汤水圆”提不起兴趣。父亲轻声说:“稍吃两只,等下带侬去城隍庙吃宁波汤团,交关好吃。”母亲为我穿上新做的棉大衣,显得很神气,不过衣服做得太长了,下摆几乎拖到地面,走起路来一摇三摆。母亲笑着说:“不算长,等到明年再穿就合身了,样子蛮好,像个小解放军。”父亲兴致勃勃抱着我,直奔电车站。
城隍庙真热闹呀,到处人山人海,父亲本想带我去看“本地滩簧(沪剧)”,谁知连走几家茶馆,人满为患。最后,总算在九曲桥附近寻到一顶大篷帐,正在举办动物展览会,外加“猢狲出把戏”,于是,父子俩走进大篷帐。表演内容我看不懂,但是热闹的气氛让人兴奋,只见那聪明活泼的小猴子十分听从训猴人的口令:一会儿,扎上蝴蝶结装大姑娘;一会儿,戴起白胡子扮老头……我越看越有趣,竟然发起了“人来疯”,蹲在地下,赖着不肯回家。父亲只好哄我:“回家吧,下次带你去下海庙,那里也有好戏看。”
下海庙“通天大舞台”
原来当年,虹口下海庙也是个热闹地区,逢年过节,摊贩成市,市面兴隆,不少南来北往的民间艺人在此安营扎寨露天演出。好在下海庙离家不远,我一有机会就去轧闹猛。在我眼里,街头艺人个个本领高强,身手不凡。通常单枪匹马,只有一人上场,他信手在空地上用白沙子悬空写字,以此招揽观众。
虽然我不认字,听人读来却字字入耳:“通天大舞台”。艺人写字还未完毕,观众早已围观成群,艺人口吐莲花,善与观众搭话:“今天出门喜鹊叫,捧场贵人真不少,这位老伯伯,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通天大舞台算什么玩艺儿?不瞒诸位,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上海有天蟾大舞台,人民大舞台,通天大舞台根本排不上号。但是,在我看来,都抵不上通天大舞台。为什么?第一,范围大,你们看,东到蜡烛店,西到大饼摊,都是我的地盘。第二,不要钱。不收门票,有钱的钱捧场,无钱的腿捧场,怕老婆的回家洗衣裳。今天我先来唱一段:有位老太婆,花头实在多,一到夜里么……”
观众刚听出味道,艺人马上转换话题:“现在我来介绍一样好东西,万能香肥皂,不要小看这块香肥皂,人人用得到,家家派用场,不管是衣服、裤子、鞋子、袜子,万一沾上油渍,汽油擦,没有用,热水洗,没有用,只要用上我的万能香肥皂,一洗就灵,干净如新,今天大优惠,五毛钱买一块,一元钱买三块……”原来,这位艺人是“直播带货”的老祖宗,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唾沫四溅,打动了不少人掏钱购买。不多时,一波人群散了去,又一波人群围上来,艺人如法炮制,继续唱道:“有位老太婆,花头实在多,一到夜里么……”
渐渐,天色暗了,大街小巷此起彼伏响起呼叫声:“小赤佬,好回家啦,吃晚饭啦……”这时我才惊醒,终于忍不住求教:“爷叔,这位老太婆夜里究竟要做啥?”艺人笑了:“小戆大,还不回家?”我傻傻地说:“要听好结果,我才回家。”艺人摇摇头,无奈地唱道:“有位老太婆,花头实在多,一到夜里么,还要……敲铜鼓。”“啊!为什么要敲铜鼓?”艺人皱眉苦笑:“小孩不懂的,这叫摆噱头……”往事如烟,至今那位艺人略带沙哑的唱腔久留脑海中。
乌镇路桥畔原来有片棚户区,居委会有个小礼堂。经常有人前来用作舞台唱戏娱乐,平时清唱为主,逢年过节,就会彩妆唱大戏。一旦请来名角,戏票很快售罄,连走廊都站满观众。我曾经路过那里,看见海报写得醒目:“特请扬剧女小生金运贵的再传弟子演出《宝玉哭灵》”。我毫不犹豫买票挤进小礼堂,欣赏扬剧。那一回,真叫开了眼界,那位扮演贾宝玉的演员唱做俱佳,善于运用哭腔,只见台上“贾宝玉”泪汪汪喊一声:“我那苦命的林妹妹呀……”台下观众情依依应一句:“我的好妹妹啊……”台上“贾宝玉”悲切切呼一声:“我那可怜的林妹妹呀……”台下观众惨凄凄唤一句:“我的好妹妹啊……”最后,观众被剧情彻底感染了,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情不自禁与演员一同行腔用板,涕泪交加,简直是台上台下大合唱,真可谓水乳交融,感天动地。
有趣的是,演出结束,观众三五成群走出剧场,边走边议论纷纷:“这个戏真好看,又有情又有劲……”望着这些热情戏迷满带泪痕的脸上洋溢着艺术享受带来无比满足的笑容,我被深深地感动了,想起了一句梨园行的老话:“唱戏的疯子,看戏的痴子。”而评书艺人说得更透彻:“说书的‘活见鬼’,听书的‘见活鬼’。”足见艺术的魅力令人沉醉不已。
山歌不与诗争名,俚曲俗语道文明。如今,过年看戏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习惯,也是我的生活乐趣和享受。我深切感到:中华传统艺术多姿多彩,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我有幸耕耘其间,真是其乐无穷。(撰稿 王汝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