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 从“戴家样”到“大家样”
壬寅将至,金虎送福。欣逢84岁本命年的国画大家戴敦邦先生,在新春来临之际,格外忙碌。自去年完成了三卷本《资本论绘本》创作之后,耄耋之年的他始终不曾停下艺术探索的脚步,一如既往地在没有空调、冬冷夏热的画室之中,忘我地创作着,画出了《国际歌》《义勇军进行曲》与《毛主席〈沁园春〉诗意图》等大作,每幅皆是数张丈二匹的宣纸拼接而成的大画,张挂起来,顶天立地,气势惊人,很难想象这批场面宏大、气魄雄伟的作品,是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仅用了半年时间完成的力作。
在当今画坛,戴敦邦是一张响当当的文化名片,因其创作多为古典文学经典图说,被亲切地誉为“读书人最喜爱的画家”。作为蜚声海内外的丹青大家,先生从艺已逾70载,如果将这整整70多年的艺术作品全部展开,想必这份壮观与浩瀚,只能用“著作等身、叹为观止”来形容的了。早已功成名就的他本该颐养天年,可执着的老爷子却始终紧握画笔,即使一目已盲,腿脚不便,却依旧忘我地投身于笔墨世界之中,丝毫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的念头。“我一辈子与画结缘,只做一件事,除了画画还是画画。我没有出国旅游过,也没有享受过什么大富大贵的物质生活,但我很知足,觉得自己很富有,因为我是一个‘傍大款’的手艺人,我‘傍’的是古今中外的名著经典,因此,做一个‘民间艺人’,我很知足,也很感恩这个最好的时代,不努力创作到最后一刻,无以为报啊!”面对简陋的画室与满墙的佳作,戴敦邦由衷地感慨。
神气拟人虎
本命年新春的到来,在“戴家样”的艺术天地里,自然又增添了许多可爱的生肖画。今年是虎年,老虎成了老画家近来创作的新主题。
不同于传统概念里的那些“虎啸山林”、“虎虎生威”等题材,戴敦邦笔下的老虎,不仅有着山君特有的王者气派,更难得的是做了一番拟人化的设计,一套《老虎三字经》12幅,更是与当下生活息息相关,让人看来不禁会心一笑。比如《挥手干》一幅,可爱的老虎挥起大手,拿着福字,年味十足,仔细看,背景上画着飞驰的高铁、神舟十三号载人飞船,还有遨游太空的卫星与飞翔在云端的大飞机……将近年来我国高速发展的大好局面,一一收入笔端,老爷子的寓意很明显,美好的生活与未来,来自勤劳的双手,福气不会凭空而降,靠的是每个人的勤奋努力,共同撸起袖子加油干。再如《好习惯》,画的是老虎舔盘的憨态,表达老画家对珍惜粮食“光盘行动”的大力支持与肯定。《慈母心》用老虎护士的形象,讴歌了白衣天使在抗击疫情过程中的大爱之心,《子弟兵》的来源是爱读报的老爷子,看到守卫边疆的武警战士,不畏严寒,滴汗成冰却依旧坚守岗位,不忘初心的责任与精神有感而成。还有《科考热》,画的是双减政策出台后,孩子们多了许多亲近自然、放飞自我的机会……特别有趣的是一幅《学到老》,穿着传统中装,一手持拐杖,一手拿书本的白须老虎,活脱脱就是老画家的“自画像”,而堆在地上的书籍,不仅有线装的民族文化经典,也有精装本的外文书,戴敦邦以此寓意,活到老学到老,古今中外,广泛涉猎,才能不脱离时代。
整组《老虎三字经》形象生动可爱,立意深刻,又与当下生活与时代精神紧密结合,鲜活有趣,令人难忘。更有甚者,为了迎接春节期间北京冬奥会的举办,老爷子还特别画了两幅滑雪竞技中的老虎,难怪不少看了作品的读者都发出感叹:“没想到80多岁的老爷子还那么与时俱进,真是有想法!”对此,戴敦邦呵呵一笑:“搞艺术,就是要追求‘不一样’嘛!”
一世水浒情
从艺70多年来,戴敦邦宛如艺术门里的苦行和尚那般,对自己心目中的“中国风情、民族派头”,孜孜不倦地做着探索与实践。丹青不知老已至,富贵于他如闲云,心中永远只有一个信念,用自己的画笔,用毕生心血凝聚的“戴家样”艺术,为中外读者讲好中国故事。
熟悉老爷子的人都知道,他的成名作之一,也是最受老百姓喜爱与赞誉的,就是一系列的水浒人物画。在其中,既有《水浒人物108图》的白描版本,也有《戴敦邦水浒叶子》《戴敦邦新绘108将》等彩色人物单幅绣像,还有诸多水浒题材的连环画、年画作品,更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水浒传》插图、《新绘水浒传》《逼上梁山》《英雄末途卷》等恢宏场面的具体描绘……而最为令人称道,且影响最大的,则是老爷子当年不计报酬,慨然允诺,甚至不顾病体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为中央电视台电视连续剧《水浒传》设计的180余幅人物造型,随着刘欢一曲“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好汉歌》,伴着戴敦邦气魄宏大,各具情态的水浒图轴,一霎时,“戴家样”水浒人物风靡大江南北,影响深远。几十年后的今天,戴敦邦将这套许多人曾经意欲斥巨资购得的画作,全部无偿捐赠给了工作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为交大的“戴敦邦艺术研究中心”增添了一笔巨大艺术财富,老爷子的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叫人好生敬佩!
春节过后,“戴敦邦画水浒”大型画展将在上海交通大学隆重举办,这套在他艺术鼎盛时期绘制的经典佳作,也将永远留存于上海交大,供后辈学习、研究。说起无偿捐赠的原因,戴敦邦满怀感恩之心:“我从一个画插图、连环画的‘民间艺人’得以到全国一流的高校任教,感恩‘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更要感恩上海交大所给予我的一切待遇、荣誉与提供给我的平台,让古老的民族绘画艺术,走上了高等学府的广阔天地,可以说,没有交大的支持与帮助,就没有我戴敦邦的今天,我捐这套作品,义不容辞,理所应当。”
说起戴老与《水浒传》的缘分,总是这样妙不可言。时光倒转回到70多年前,还是小学生的戴敦邦省下了一个月的早点钱,第一次花了巨大的心血收集齐了全套108将香烟牌子,正陶醉在收藏与欣赏的乐趣之时,却被不知就里的家长误以为“赌博,不学好”,被迫亲手撕毁了精心收藏的作品。当时,少年戴敦邦就在心中发下宏愿:“总有一天,我要把心中的梁山好汉们全都画出来!”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978年,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禁锢了十年之久的文艺界渐渐复苏,原本因为画了连环画《陈胜吴广》而获奖的青年画家戴敦邦,终于得偿夙愿,将原本在家偷偷构思绘制的白描水浒人物,进行了全面整理与重新绘制。在这过程中,明代人物画大家陈洪绶的《水浒叶子》对他的启发很大,但聪明的戴敦邦,在学习传统艺术的过程中,采取了“一躲二学”的办法,学习前辈大师刻画人物的神态和线条组织方法,却在人物造型上,力求创新,避免雷同。这套作品的出版,产生了巨大的艺术影响,直至今日,许多表现水浒的绘画作品、工艺品,依旧能够看到受戴敦邦这套画影响的痕迹,因此被幽默的戴老戏称为“影子产品”。
成功之后是孜孜不断的求索创新,到了创作《戴敦邦水浒叶子》时,挑战彩色人物绣像的戴敦邦又将对前辈艺术的学习继承总结为“一学二躲”,学习古人的艺术精神与追求,却在造型和用笔上,力避简单的模仿与复刻,而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道路。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创作了连环画《逼上梁山》《狮子楼》《野猪林》,又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水浒传》精装本画过插图,还为儿童版《水浒》创作了白描插图与彩色绣像……直到晚年,戴老依旧挑战自我,不仅用一回两图的体量画成了全本《水浒传》,更在年过八旬之后,补充绘制了之前没有表现过的一些人物与情节,出版了大型宣纸画册《逼上梁山》……真可以算得国内《水浒》绘画第一人了。
多少年来,戴敦邦笔下的古典题材及古装人物成为一代代艺术爱好者们心中的经典,其画风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与美学精神,用笔精到,浓墨重彩,雅俗共赏。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哪怕是画了无数次的“林冲夜奔”,如何发挥自身在造型艺术上的长处,通过纯正的中国画线条,做到“气韵生动”,始终是戴敦邦不断思考的问题。因此,每画一遍《水浒传》,他总是强调“熟戏要生唱”,在造型、构图与线条的表达上,可谓动足了脑筋,力求三个字——“不一样”。
在他看来,艺术本来就是一件“和自己过不去”的事。原本为古典人物造像并非难事,毕竟谁也没见过古人的容貌,可为了画出属于戴敦邦的特色,体现独到的“戴家样”艺术品位,戴老自己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我总希望自己的作品经得起推敲,尤其是我笔下的题材,多数是古典文学名著,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尽量做到‘三碰头’——原著描写形象、画家笔下造型与读者心中印象三者得以吻合”。在戴敦邦看来,要做到“三碰头”,必须求教于三位老师——汲取民族绘画经典的精华,吸收传统戏曲、民间艺术甚至外国艺术的滋养启发,以及阅读原著与体验生活的高度结合,而这三条,也正是“戴家样”艺术成功的原因所在。
这就是戴敦邦的绘画方式。他曾经说过,每每创作大型作品,在前期准备过程中,面对着雪白的宣纸,有时脑中一片空白,有时却又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怎么都无从下笔。但是,随着准备过程的不断深化,主要形象竟会如同电影一般一一逐渐浮现于自己的眼前,如何布局,如何下笔,一下子变得明朗化起来。而在这一刻,戴敦邦就如同演员“入戏”一般,用自己的生命与画笔,融入到艺术营造的世界中去。随着笔下的人物一同喜怒,一同哀伤。“这种创作情感的投入很辛苦,却值得。所以我每次画完一套大部头的作品,总会大病一场。有时甚至还会产生幻觉,怕自己那么长时间辛苦经营的作品无端被窃,或者莫名其妙地遭遇天灾……每天白天只有把它们拿在自己的手上,晚上枕在自己的头下,才能让我安心。”直到每一套作品顺利出版之后,戴敦邦的心这才放下,渐渐走出自己所营造的艺术世界里,走上下一段求索之路,毫不停歇,“我是抱着对历史的崇敬和对古典文学名著的敬畏之心来创作的”。望着眼前一脸严肃,充满着真情实感的老画家,不禁令人感慨再三。
红楼梦未完
除了《水浒传》,戴敦邦一生绘制最多的,恐怕就是《红楼梦》系列作品了。
1950年的一个夏天,还在念初中的戴敦邦第一次读到了《红楼梦》,在苏州好友王邦俊的家里,两人探讨着大观园里的喜怒哀乐,荣辱兴衰,兴致勃勃不知疲倦,越说越投机,不知怎的,少年戴敦邦忽然一下热血沸腾起来:“总有一天,我要把《红楼梦》画出来!”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1978年,还是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戴敦邦,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被调到北京外文出版社,受命为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红楼梦》画插图!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带着一腔热情与一丝惶恐,戴敦邦来到北京,开启了自己攀登《红楼梦》这座“珠穆朗玛峰”的首次探索。在启功、阿英、周汝昌、吴恩裕等前辈大家的帮助与鼓励下,原本毫无头绪的戴敦邦渐渐找到了方向,确定了“以明为主,清为辅”的造型原则,并参考了大量故宫绘画,实地考察了紫禁城、恭王府等建筑后,开始了绘制《红楼梦》的探索。现在来看,这套画于40年前的作品,在中国绘画造型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西洋画的元素,在题材上,由于刚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侧重点难免在斗争与反抗上着墨较多,而对于美好的爱情,表现较少,留下了一丝遗憾。尽管如此,英文版《红楼梦》插图毕竟开启了戴敦邦研究红楼,绘制红楼的艺术征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画过连环画《红楼梦故事》,创作了白描组画《红楼梦人物谱》《红楼群芳谱》等作品。尽管如此,可总是感到有一丝的不满足,一方面是这些作品大都创作于不同的时期,在艺术的表现力上,缺乏连贯性,另一方面由于多为出版社邀请创作的插图,往往对于自己想要表现的情节,尚不能尽兴绘之。
最终,在2000年,60多岁的戴敦邦应上海古籍出版社之邀,花了数年心血,完成了整整240幅《新绘红楼梦》全图,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画出了他心中的大观园群芳图。与之前的创作不同,这一次画《红楼梦》时,戴敦邦将上至皇妃国公,下至贩夫走卒都画了出来。为了准确画出各个人物的言行举止,戴敦邦又一次手不释卷地阅读《红楼梦》,反复琢磨。在画《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时,戴老和夫人沈嘉华认真比照着原著,夫妻俩在家花了整整一天,反复为参加寿宴的人物排座次,直到排得与小说描写的场面符合,才铺纸落笔。整个绘画过程历时两年,其间暑热蒸人,滴水成冰,老爷子气管发病,却舍不得花时间看病耽误绘制,硬是一边猛烈咳嗽,一边埋头创作,真可谓筚路蓝缕,呕心沥血。
功夫不负有心人,全图出版后,好评如潮,还荣获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也正因此,数年前国家邮政部门找到戴先生,力邀他绘制《红楼梦》邮票……至此,真可谓功成名就,夙愿得偿了。然而,原本打算“封笔”红楼的戴敦邦,却再一次在自己的耄耋之年,勇敢地选择再次攀登高峰。3年前,戴老又一次推出了新作《大观奇缘》,两百多幅作品悉数新绘,都别出心裁地选择了原来不曾画过的情节、人物,以及根据《红楼梦》诗词、曲赋、酒令、判词等创作的诗意图,力求在原有基础上,画出新貌、新意、新韵。
今年,在画完《资本论绘本》后,戴老又一次将创作主题确立在《红楼梦》中,这一回,他不仅要把之前没有描绘过的场景悉数画全,更有属于自己的侧重与选择:“我重点要画两个人物,一是王熙凤的一生,一是花袭人的故事。为什么选择这两位人物呢?王熙凤的世界,非常丰富,不仅在荣、宁二府之中,更延伸到当时社会的许多阶层,官场、商场、农村、寺庙庵观……这是一个‘大观园’之外的世界,却又生动鲜活地展现了封建社会的方方面面,足以体现《红楼梦》的恢宏与伟大。而通过对花袭人的表现,可以折射出大观园里除了‘主子’之外,丫鬟、小厮、老妈子等‘下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我想通过对这两个人物的描绘,告诉大家,《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学经典,并非只局限于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的爱情悲剧之中。”当我问起计划中的这套作品有多少幅,老爷子白眉一竖,伸出四个手指头:“至少400幅!”
这就是84岁戴敦邦的日常,每天凌晨3点即起,调朱弄紫,笔歌墨舞,除了午饭后休息个把小时,几乎每天都要画到夜晚华灯初上,一天24小时,他用在画画上的时间几乎超过十个小时!简直比年轻人还拼命。“画了一辈子《红楼梦》,太爱这部伟大的小说了,越画感到越怕,越感到不满足,总觉得自己只是一知半解。但我已是耄耋之年,恐怕这是最后一次创作《红楼梦》题材作品了。今后,希望后来者能在我的基础上,继续用自己的画笔,来讲好这部伟大的小说,画出新的样貌来。”这是戴敦邦由衷的感叹与期待。
春节前夕,戴敦邦绘制的大型壁画《豫园百业兴旺图》盛大亮相于修缮一新的华宝楼大堂中,令游人为之驻足赞叹不已。而春节过后,一个全新的“戴敦邦艺术馆”也即将在淘宝网上开幕,届时,戴敦邦艺术的爱好者们可以从中全面领略、欣赏戴敦邦70多年来绘制的各类艺术精品。而戴敦邦的一众弟子们,更是遍布大江南北,在绘画、雕塑、刻瓷、邮票设计与插图、连环画创作、壁画设计等领域,均取得不俗的成绩,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戴家样”。对此,老爷子坦言:“我们都是‘民间艺人’,希望‘戴家样’最终能成为传统绘画艺术的‘大家样’!”晚年遇盛世,欣逢金虎本命年的戴老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抓紧自己的晚晴岁月,再为他毕生心爱的文学名著、中国故事,献上“民间艺人”团队最大的敬意、笔墨与心血!(记者 王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