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花与爱丽丝》《燕尾蝶》
岩井俊二的“双女主”叙事
最近几年,“女性主义”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而在岩井俊二的不少电影里,观众得以从“双女主设置”的特点,一窥这位日本著名导演对女性主义的立场和态度。双重人生、善恶两面;纠结、释然、觉醒;隐秘与暧昧,唯美的诗意,情感的刻画,生存境遇的探讨……岩井俊二电影的叙事空间,透过以上种种,自封闭扩张至广阔,凸显出很高的艺术价值。
同一女主的双重人生
上图:《情书》海报。
可以大胆假设,岩井俊二导演作品中的双女主代表着同一人的两种人生可能性。
包括外表的同一。比如《情书》,中山美穗一人分饰二角,分别是女主人公渡边博子和她去世未婚夫的初恋女友藤井树,表现了纯洁的情愫,与对青春的无限眷念。机缘巧合下,渡边博子与藤井树展开了书信交流,并得知与未婚夫同名的藤井树,实则是他当年的暗恋对象,而未婚夫之所以爱上自己,是因为自己与藤井树一般无二的容貌。
在《花与爱丽丝》中,两位女主花与爱丽丝的外表也有着高度的相似性,且都是学生,以至于观众看到后来有些“恍惚分不清”。利用芭蕾舞服装与校服,岩井俊二打造出两位女主外表上的同一。两人升上高中、换上新的校服,面向对方摆出相同的姿势,又走近替对方整理衣服的一幕,仿佛镜像。该片很多画面的构图都近似,花、爱丽丝和其他学芭蕾的女孩,亦宛若同一个人的多重复制。
外表同一的两位女主之间产生了多种交集和交往,这其实是岩井俊二用不同的视角探索女性的心理和精神世界,用这种方式展现出独属于女性的一种魅力。
包括行为的重复——解释了境遇相似的人生因偶然因素导致的不同结局。在《燕尾蝶》中,凤蝶和固力果都是从中国偷渡到日本的非法移民,且凤蝶的母亲和固力果同样都因生活所迫而做过妓女。凤蝶在其母亲死后被固力果卖到风月场所,因此她面临的是将会和固力果过着同样的人生,拥有同样的悲惨遭遇。二人在人生遭遇和行为上存在着隐秘的重复性,但这二人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与此同时,导演对其人生结局做了迥异的处理:在关键时刻固力果良心发现,救出了凤蝶,使凤蝶得以保持了纯洁而免遭沦为妓女的命运;固力果与哥哥走散,哥哥碰巧与凤蝶相见,并把凤蝶视为妹妹。两人命运交错,但终于踏上不同的人生路径。因此,凤蝶与固力果的形象可以看作是同一女性在异国他乡的两次挣扎。
身份的迷失与寻找
在岩井俊二的电影里,我们能看到迷茫无助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到底要去往哪里的女主人公。导演赋予了她们双重身份,起初,她们并不会发现自己原是一个怎样的人,随着时间的迁移,慢慢意识觉醒,或与自己和解,或达到某种理想。过程中,她们不断去向世界反抗,向命运反抗。这样的设置,也是为了表现岩井俊二本人对女性的肯定。
《情书》中的渡边博子典雅端庄,女藤井树俏皮可爱,像同一个人不同时期的性格表现。她俩在多次通信、加深理解后,达到微妙的“静静融合”之感。而《燕尾蝶》中固力果和凤蝶都向命运抗争,可是一个不幸沦落风尘,一个侥幸逃过各种劫难,又如一个人双重身份、双重心理的挣扎。《花与爱丽丝》则是一个女人的双重恋爱物语:第一次,是以敏感、善解人意的爱丽丝为玩家,进行的游戏剧情便是由她和花编造出来的故事;第二次,是以不爱上学、拒绝成长的花为玩家,游戏剧情则是现实中真实发生的事情。在两次游戏中,两位女主都面临了求爱而不得的问题,而最终消失在她们生活中的宫本雅志则表明这个游戏结束了。岩井俊二的双女主,或许没得到一开始想要的结局,但她们有收获到所求之物以外的东西,也为此做出了牺牲。她们分分合合,从各自独立,到彼此靠近、惺惺相惜,从存在差异,到产生交集,愈发认清自己,再到最后的共生共荣、浑然一体,找到前进的方向,追寻更美好的境界。
上图:《燕尾蝶》中,凤蝶与固力果在人生偶遇和行为上存在着隐秘的重复性。
在岩井俊二的电影作品中,女性角色往往集青春美好与残酷于一身,这种复杂的矛盾性突出体现了这些形象的觉醒与反抗。亦幻亦真的一幕幕,使得岩井俊二的电影既清新、细腻和唯美,又不乏严肃的沉思。面对所谓的“命运”,女性常展开不同程度的反抗,随之而来的是自我意识的不断强调与全面复活——在《燕尾蝶》中,这点表现得最为明显,两个女主一起对抗比自己强大很多的嫖客,并且取得了胜利。
时空交错的特征表达
运用时空交错的手法,岩井俊二展现了女性从自我封闭的小空间,一步步走向冒险与挑战的广阔天地。多线索的叙事在电影里产生了大量的交叉,使影片具有更大的张力。而在对双女主“人生并置”的解读中,导演亦使用生活空间的叠加以代替时间的更替,令观众感觉这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不同阶段、一个人选择两条人生岔道的幻梦经历。
上图:《情书》里,中山美穗一人分饰二角,分别是女主人公渡边博子和她去世未婚夫的初恋女友藤井树。
为表现渡边博子和藤井树的交往,《情书》的叙述角度在二女之间自由切换。时间可以倒流,回忆可以重温,这种非线性叙事结构,带给观众的冲击力更强。而博子曾因未婚夫的死亡压抑着自己,难禁惆怅惘然,却在了解了未婚夫的过往恋曲后,终于释怀,打破原本陷入孤立的内心环境,对着未婚夫遇难的雪山大声呼喊,抛下伤痛,继续面对新的生活。同样地,女藤井树在大病痊愈后,破除了自身对死亡的恐惧,也获得了一种新生。
《燕尾蝶》先讲凤蝶的成长故事,然后观众又由穿插的叙事线索得知了固力果的爱情悲剧:从上海来的非法移民飞鸿,用假钞为固力果买下酒吧让她做驻唱,并为固力果杀人,最后被警察刑讯逼供而死。《花与爱丽丝》中,花、爱丽丝自小就是好友,成长过程里,又是亲密无间的同学。后来爱丽丝卷入到一场恋爱,有了独自的空间和时间;而在爱丽丝的精心组织下,花也陷入了这场恋爱,“独自的空间和时间”依稀重合,在电影的最后,两个人回到了同一空间……岩井俊二的时空交错,给予无比开阔的视听空间与无比丰富的想象力,同时,观众亦注意到,这无比开阔、无比丰富的时空内,主人公大多不是在享受平和,更多地是在冒险与挑战。
双女主背后的思想意蕴
对于双女主叙事,岩井俊二赋予了浓厚的思想意蕴。
有些看过《情书》的观众会认为,渡边博子与女藤井树相互知道身份后,仍然坚持通信的情节是荒唐的。但是这样的情节恰恰表现了岩井俊二的用心,他想让你明白的是,我们最需要对话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两位女主互为对方内心的另一面,所以看似她们在与对方交流,实则不如说是在和自己进行深入对话。通过数次深入对话,二女都对自己有了更好的理解,在一场误会引发的传信中,两个人都让对方看到了真实的自己,既然能看到真实的自己,那么为何不让通信继续下去呢?
《燕尾蝶》中的固力果和凤蝶也是如此。凤蝶不啻固力果内心明亮、柔软的那一面,二人的携手合作,寓意着对人性之美的诉求。岩井俊二一边通过双女主的差异来突出二者的对立性,一边又让她们产生关联;“对立”让人物更加认清自己,“关联”让人物找到前进的方向。这种既对立又统一的关系,是岩井俊二双女主叙事的一大亮点,有一定的哲学内涵。
那么,导演对双女主叙事的热衷,其目的到底是什么?是留下更多的思考余地。例如女藤井树重返学校才发现,当年的男藤井树给自己的借书证背后,有自己的画像;她回到家后,竟然还收到了中学女生送来的《追忆逝水年华》——时间的概念被混淆了,这种时间的交织对比与空间的交织对比,带给观众深思。不同的观众,会根据自己不同的经历来理解电影,并对其进行再创作。
上图:《花与爱丽丝》海报。
双女主叙事的审美价值
不得不承认的是,岩井俊二的镜头是细腻的、意境是耽溺于美的。比如女藤井树住的小樽,被拍得不食人间烟火。花与爱丽丝的生活环境,同样如是。导演甚至不惜冲淡情节,各种长镜头各种精致的匠心,对“美”的执念,结合女主们的憧憬、渴望,由内到外地散发。
岩井俊二还在他的电影中较多运用微观叙事的手法,即以个体的视角,从生活的微小截面展开叙说,从而贴近现实生活,容易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岩井俊二的女主们,常喜欢对着一个不经意的物品,一段普通的经历,去深思它所存在的意义,与好友分享。诸如《情书》中《追忆逝水年华》让女藤井树和渡边博子都陷入缅怀与沉思那样的段落,岩井俊二拍起来得心应手。
在微观叙事的同时,岩井俊二的电影也有能力展现与之相对的广袤情景。仍以《情书》为例,未婚夫之死业已不可挽回,渡边博子一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躺着,一腔愁怀若有实质,恰如白茫茫的雪地一般明显到刺眼,因而达到了刺痛观众、使他们感同身受的艺术效果。
总而言之,对双女主形象的设置,岩井俊二毫无疑问是有明显偏爱的。笔者个人以为,他不愧是一代电影奇才。他的电影作品传递了独特的岩井式审美,又有值得细品的韵味,形成了独特的吸引力。(撰稿 刘堃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