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的兔子
上图:冷枚《梧桐双兔图》。
兔子这种小动物人畜无害,深受人们的喜爱。在文学作品中,兔子也是非常常见的出场角色。龟兔赛跑的故事出现在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的《伊索寓言》中,在《西游记》中有一段玉兔精的故事为人们津津乐道,而在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笔下,“兔子”哈利·安斯特朗成为了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角色——一个一碰到问题就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的人。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为他赢得了两次普利策文学奖,可以说,这是文学史上最成功的兔子。
兔年,我们也来谈谈文学作品中的兔子。
玉兔精是公的还是母的?
虽然南北朝时《木兰辞》的作者已经能朴素地分辨兔子的雌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但是相当多的人仍然认为兔子是望月而孕。晋张华《博物志·物性》:“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旧有此说,余目所见也。”明张瀚《松窗梦语》:“兔视月孕,以月有顾兔,其目甚嘹。今人卜兔多寡,以八月之望,是夜深山茂林,百十为群,延首林月。月明时则一岁兔多,晦则少,是禀顾兔之气而孕也。”《博物志》还说兔子望月怀孕吐而生子,兔这个字之所以读“tu”音,就是从“吐”这来的。
上图:《博物志·物性》。
顾兔,也作“顾菟”,就是月中捣药的玉兔,最早出现在《楚辞·天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王逸注:“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闻一多说顾菟是蟾蜍,但现在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应做月兔来解。顾,也就是看、回望,地下的雌兔望月而孕,而月中的这只兔子,是世间唯一的一只雄兔。所以,按照这一逻辑,现在所有的兔子,都是这只月兔的子孙,我们在元宵节要看兔子灯,也是因为正月十五月圆之夜,那是月中玉兔的天下。
既然天上的玉兔其实是公的,那么问题就来了,《西游记》中的玉兔精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呢?
在1986版《西游记》中,演玉兔精的是当时的红歌星李玲玉,她在剧中演唱的一曲《天竺少女》,异国风情风靡大江南北,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玉兔,不论是在书中还是剧中,似乎都是美女无疑,可是问题没有这么简单。
原著中是怎么写的呢?和《西游记》中的大多数女妖精一样,玉兔精也贪恋唐僧的男色,试图采阳补阴,以成不死之身。被孙悟空一眼看穿头上妖氛后,那女妖解剥了衣裳,摇落了钗环首饰,跑到御花园,于土地庙里,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短棍儿一头壮,一头细,却似舂碓臼的杵头模样,与孙悟空大战半日不分胜负,不要被兔子的柔弱外表所迷惑,这功夫,可比白骨精、蜘蛛精之流的女妖厉害多了。
上图:李玲玉饰演玉兔精。
实战的武器,一寸短一寸险,玉兔精用她在月宫中捣药的杵头与孙悟空可长可短的金箍棒比拼,竟能不落下风,可见玉兔精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当悟空耻笑玉兔精手上的兵器时,玉兔精以诗作答:
仙根是段羊脂玉,磨琢成形不计年。混沌开时吾已得,洪蒙判处我当先。
源流非比凡间物,本性生来在上天。一体金光和四相,五行瑞气合三元。
随吾久住蟾宫内,伴我常居桂殿边。因为爱花垂世境,故来天竺假婵娟。
与君共乐无他意,欲配唐僧了宿缘。你怎欺心破佳偶,死寻赶战逞凶顽!
这般器械名头大,在你金箍棒子前。广寒宫里捣药杵,打人一下命归泉!
玉兔精说这件仙根兵器,开天辟地之时就已存在,更在大禹治水的定海神针出现之前,可见其资历之深。不过她的本领和悟空比起来终究稍逊一筹,又斗了十数回,玉兔精不敌,逃往她的根据地:毛颖山(毛颖出自韩愈《毛颖传》,其实就是毛笔)。说她在山中有三处洞穴,显然指狡兔三窟。此时,太阴星君带了嫦娥赶至,对悟空道明实情:这妖怪,是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化作公主模样,欲破圣僧的元阳。和乌鸡国的故事相仿,玉兔精下界作乱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据太阴星君说,天竺国的真公主,前世是蟾宫中之素娥。十八年前,她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思凡下界,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腹中,而玉兔为报一掌之仇,也追至天竺国中,才有这段恩怨情仇。
一物降一物,大圣战玉兔,打得气喘吁吁,也就稍占上风,可是太阴真君一现身,玉兔精乖乖现出原形,果然好兔。
玉兔精和盘丝洞的蜘蛛精一样,都指涉七情六欲。你看那八戒看到嫦娥,竟然动了欲心,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抱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儿去也。”大庭广众之下,居然就咸猪手性骚扰,嫦娥能不黑脸?于是太阴星君和嫦娥一言不发径自回转广寒宫,空留八戒手上余温,身上余香,暗自嗟叹。
玉兔精是母的,欲与唐僧成亲,在现代人看不出什么问题,可是在古人眼中却是个大bug。明末叶昼(托名李贽)的《西游记》评点就认为月兔还是公的,他在第九十五回总批中写道:“向说天下兔儿俱雌,只有月宫玉兔为雄。故兔向月宫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变公主,抛绣球,招驸马,想是南风大作耳。今竟以玉兔为娈童之名,甚雅致。书罢一笑。”这段话汪象旭也看到了,他也写了一段:
玉兔抛球,欲招唐僧为偶,采元阳以成太乙上仙。然按空玄子云:“天下之兔皆牝,惟月中兔为牡,故凡兔望月而孕。”所以悟真诗云:“坎配蟾宫却是男。”以月中兔属阳也。若然,则招偶采阳何为耶?尝见叶仲子之评此回者曰:“想是南风大作耳。”又曰:“玉兔可为娈童之雅号。”然乎否欤?余亦姑存而不论。
因为兔子难辨雌雄,在古人看来难免有“同志”之嫌。至明清时才发展出一种兔儿爷的崇拜,清袁枚在《子不语》中记载道:“冥间官吏俱笑我、揶揄我,无怒我者。今阴官封我为兔儿神,专司人间男悦男之事,可为我立庙招香火。”兔儿爷正是月宫玉兔,其泥塑造型的面部却胭脂红唇绝类窈窕女子。清朝戏曲中反串女性的优伶,称相公(指娈童)或是称兔儿爷,是这么来的。现在兔儿爷的民俗在民间依旧盛行,可是它背后的兔子问题,却少有人深究其缘由了。
上图:兔儿爷。
兔子,跑吧
每隔十年左右,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就会推出一部以“兔子”哈利为主角的长篇小说,直到1990年,他在《兔子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兔子安息》(又译《兔子歇了》)中让兔子——哈利·安斯特朗——患上心脏病寿终正寝为止:“夫人,整个左心室都完了。”奥尔曼大夫对哈利的妻子詹妮斯说,“我猜自从今年4月他在北方做了那个手术到现在,这儿的血管又整个变窄了。”而此时的詹妮斯困乏已极,痛苦得如同哈利的那颗心脏。
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兔子哈利躺在病床上,睁开蓝色的眼睛,小个子的妻子不停地在向他说着什么,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是很奇怪,她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小了,像个透明的小冰蛋蛋。他回忆起他们以前聚会时的情景,仿佛他的妻子是他梦中的一个人物,然后他看到了他的小儿子纳尔逊。“爸,你别死,你可别死!”纳尔逊冲着一股刺骨的寒风声嘶力竭地喊着。
差不多用了整整四十年的时间,厄普代克让兔子哈利伴随着他成长与老去。这四十年,与其说他是在为兔子哈利树碑立传,毋宁说他是在为整整一代美国人诉说心曲。这是怎样的一代美国人?在《兔子,跑吧》中,兔子哈利是个一碰到问题不是积极应对,而是动不动撒腿就跑的人。厄普代克本人早年患有牛皮癣,又有口吃毛病,这导致了厄普代克心理上的阴影:他为自己的疾病感到羞耻,总是害怕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遭到周围人的耻笑。此外,也因为他的文艺母亲的影响(她出版过一本小说叫《魔力》,那是在她的儿子出版第一部小说的十二年后),厄普代克将自己埋头于写作之中,22岁时,他在《纽约客》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27岁出版第一本长篇小说《养老院义卖会》。
上图:厄普代克《兔子,跑吧》。
但这位自称“文艺阳光先生”的美国著名作家像兔子哈利一样有着双重性格,也许正是因为内心隐隐的自卑,厄普代克才需要让自己更多地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是自卑常见的心理学表现之一——就像他为了治愈自己的牛皮癣,拼了命地晒太阳,结果晒出了皮肤癌一样。他对牛皮癣耿耿于怀,因为牛皮癣,他辞去工作,而在他的晚年,他还曾经给他的孙子们写信,让他们对自己的皮肤的颜色(牛皮癣的后遗症)不要放在心上。
兔子(Rabbit)这个词在英文中有“软弱的人”的意思,哈利的逃跑可以视作德国电影《罗拉快跑》中满头红发的叛逆女罗拉的美国男版,但更多的,似乎是不愿正视生活的脆弱。从人异化为一只兔子(尽管是个绰号),厄普代克让我们马上记住了哈利,动如脱兔,却不能静如处子。Rabbit这个词在英语中的另一个含义是:技术拙劣的运动员。哈利尽管在学校里的时候是个篮球高手,但可惜他没能像乔丹一样靠篮球糊口,而只能在家庭用品商店当推销员(《兔子,跑吧》),或者在一家印刷厂当排字工(《兔子,回来》),在《兔子,富了》中,他靠卖汽车,上升为中产阶级,但好景不长,到了终结篇,哈利那不争气的孩子纳尔逊又吸毒又同性恋,并且做了假账,将公司陷入破产的边缘,曾经的荣华富贵都如过眼云烟。
上梁不正下梁歪,在性生活上,兔子也不检点,他先是在第一部中跟一个妓女鲁丝鬼混,继而在第二部中将十八岁的“嬉皮士”吉尔带回家来同居,到了第四部,他更是打上了儿媳妇的主意,以至于他的妻子对他说:“我绝不原谅你。”
厄普代克本人的婚姻同样并不能算成功。因为他那久治不愈的牛皮癣,他从《纽约客》辞职后离开纽约,搬到麻省的伊普斯维奇乡下,专心写作,他在那里居住了十七年,最后终于和他还没有毕业时就结婚的妻子玛丽·彭宁顿分道扬镳,留下了两儿两女。平淡的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磨难——摧毁了婚姻和家庭,一个美国式的悖论。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考虑这种奇怪的皮肤病对于他形象的诋毁,并将他所恐惧的日常家庭生活抛在脑后。
2009年1月27日,厄普代克因肺癌恶化医治无效,在丹弗斯小镇上的一家医院里去世,享年76岁。当然,人们还会怀念他,就像他2000年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爱的插曲》中,他用了近一半的篇幅来为兔子哈利举行一场体面的葬礼一样,那篇小说的题目就叫“怀念兔子”。记者 何映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