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一个游子给故乡的礼物
林白,原名林白薇,广西北流人,祖籍广西博白。著名作家,小说家。毕业于武汉大学。被誉为中国“女性主义文学”重要作家之一。代表作品《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等。
上图:4月22日,“母语、时代、回归”——林白长篇小说《北流》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办。王安忆、陈思和、潘凯雄、郜元宝、张新颖等多位作家、评论家,以及林白本人参加了研讨会。
认识林白二十多年了,从她参加黄河考察活动开始。
而这一次的采访,是因为林白第十部长篇小说《北流》的出版。这是林白最厚的一本长篇小说,更是她过往写作的集大成之作。
这本以林白故乡北流命名的长篇小说,也是60多岁的林白,写给故乡的一部历史和记忆之书。小说主人公李跃豆的个人史,串联起了梁李两家的家族史、北流这座城市的地域史。碎片化的个人记忆,折射了历史的横截面,展现了一幅完整的时代生活图景。
《北流》获得了林白以往作品前所未有的赞誉和好评。评论家李敬泽称,现在很多小说看不出新的可能性,但是这部小说向我们敞开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评论家梁鸿鹰称,从来没有人像林白这么大规模地实验,方言、辞典、注、疏、书信、自序、独白,她把多种元素大规模地集成引进到小说的文本当中,令人叹为观止。王春林说,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流》,从个体化的存在抵达中国人的存在、人类的存在,从地方性的写作抵达世界性的写作,作家彻底打开了自己、打开生活、打开世界,打开了人类的存在。评论家张清华阅读后有三点印象:一、这是一部福柯式的“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书,它汇聚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各种历史符号;二、个人成长,创伤、苦难与幻灭的生命史,与社会历史的翻覆与变迁互相纠结,构成了一幅斑驳杂陈的当代史;三、林白依然保有先锋精神,依然在顽强地探索,在文本实验上依然不退缩。
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北去来辞》再到《北流》,穷尽一生,林白都在讲述自己和家族的故事。由于作品背后的大时代变化,她写下自己的故事,还写了母系家族、社会情绪与历史走向。
《北流》就是林白版的《呼兰河传》,也是文学版的《北流县志》,还是创作上的一个全新的开始。
给家乡撰写的文学地方志
《新民周刊》:在《北流》里能够看到你很多部小说的身影,也就是说,《北流》是一部集大成的小说。在这部小说的处理上,你行云流水,获得了大自由。
林白:和我以前的小说相比,《北流》的主题和线条要复杂得多,像一个个连绵互扣而且五彩斑斓的九寨沟湖泊,可以从很多不同的角度进入和解读。
这部小说从《十月》杂志上发表,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图书,我看到了很多评论,异常丰富,也打开了我的眼界,加之还有圈内小说家朋友的反应,上了不少年度榜单……确实,在我的长篇小说里,《北流》算得上是“集大成”的代表作吧。当然也可以有别的表述,它与我之前的作品在不同的“时间支流”之中 。
《新民周刊》:你用“注”“疏”,把很多不相干的事物连接在一起,我觉得这个创意挺好。
林白:我起先动念不是这样的,并不是刻意要在形式上实验。而且,《北去来辞》之后,我觉得差不多了,就不要再写一部大长篇了。但我完全没有想到,回了一趟北流之后,就有很多很多小说素材,很多小说里的原型人物,自己跳出来跑来找我,特别神奇,让我很刺激很震动,又有了写小说的念头,觉得这些人和事,不写可惜了。而且时过境迁,岁月流逝,很多当事者都不在了,(不写的话)这些记忆和历史都将被遗忘,到最后会全部湮灭。
《北流》书中,很多人物都是我虚构的,但是重要人物(除个别外)有基本的原型,人物的基本经历是原型经历过的。特别是我老家的那个表哥跑来找我,给了我厚厚一沓年轻时给恋人的信,有13万字,我最多用了2000字;还有写给别人的信,还跟我讲他的经历。这些底层的人们,真实的生活,情感与命运,等等,对我都有触动、激发。
年纪大了,财务自由了,还是要写点东西,否则人生就太空虚了。不动脑,也容易得老年痴呆对吧。我喜欢写东西,如果长期没东西写,整个人会比较闷。《北流》不是为了写成一个作品而写,是我内心有一种激荡,所谓生命的热情吧。
《新民周刊》:《北流》的小说结构,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后面的样子的?
林白:这个小说我写了好几年,有很多想法冲击我,越来越庞杂,不同的维度,环境地理,风俗传统,语言的刺激,人物不断跳出来。
我写了十稿才拿出来。(之前)我觉得我写的那些东西,都不能汇聚到一起,包括很多闲聊的东西,各种阶层的人的闲聊。这些东西是我们时代的声息,我认为很有必要放进小说,但是始终没放进,后来我想我搞一个“气根”吧,就是一个东西,有支线,有分叉的,像南方的榕树。榕树有气根,这一稿就叫作“气根版”。写得很庞大,后来也觉得不对。再后来有个朋友说,你干脆叫“北流注”,相当于你写的所有东西是对“北流”的注释。北流也不仅仅是实际的那个北流,它包括实际的北流,同时也是精神的北流,同时它还是一条河,它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然后我马上就觉得行了,“注”“疏”“笺”,闲聊录在小说里,我设置了 “时笺”这个名目,就都放进去了。哇,一下子就觉得特别合适,特别舒服。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会有“注、疏、笺”这个结构?其实我有一个种子,但是自己没有觉察嘛。我是图书馆学系毕业的,我们有一门课叫古籍整理,讲到古代文献编目。这是我们图书馆学中,我觉得比较有学问、比较扎实的一门课。我们的老师要求也挺严格的,考他的试是最难考的,我只考了60多分,勉强及格。古籍那些东西,什么版本呀、排列问题呀,怎么编目啊,我们课程都有的。《十三经注疏》,十三部经典,我们都得背的。所以,“注、疏、笺”,我是知道的,没忘记的。我忽然想到,通过“注、疏、笺”的结构把所有内容聚集到一起,实际上是为了找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能自我认同的东西。
《新民周刊》:《北流》像一本林白的写作总结。你用过的所有文体,很多小说的人物,全在里头,有脉络可循。人青春年少的时候,要到世界上去,离开卧室、离开小家到大学、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其中都有“我”在里头。而当你要描写一个世界,一块小天地、小宇宙,那才是挑战。在这个意义上讲,《北流》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林白:《北流》是多主题、多维度的小说。谈女性也有,历史也有,宗教也有,谈个人也有,谈世界也有,谈方言也有,人的各种生存方式什么的,都有。光小说里使用的语言,就有很多层次。一部长篇一般是一种语言,《北流》里面不是一种语言,既有青春时代那种先锋的、锐利的语言,也有毛时代的语言风格,又有很平实的语言,又有比较清淡的、古雅的文风,还有未来的语言,还有诗的语言。
回头读这个小说,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但是如果它晚一点出来,可能会更丰富一点,因为它的文本,其实还是可以加很多东西的。
一棵树回到了出发的故乡
《新民周刊》:《北流》是一个多年在外的游子,写给故乡的情书,如同是一颗种子回到了自己的土壤,对不对?
林白:对我来说,《北流》确实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是一个小世界,一个逝去的故乡,当然它也是当下的中国。它是一个游走在外、看似若即若离的游子,在几十年以后,一件既是给故乡、也是给自己的礼物。
《新民周刊》:阅读小说的感觉,唤醒了我们很多遗忘的经验。人生过半,当我回到故乡,再见我的同学,亲戚朋友,其实每个人的处境,生活都在急剧地发生变化。你离开故乡,到外地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实际上是在不断地遗忘。你把你以前的记忆封闭了,好像一个贝壳,过去的世界像虫子一样被包裹进去了。你以为你忘掉了,而(重新)发现是在你50岁、60岁的时候。
林白:就是这样!写故乡的小说,你年纪太轻不行,年纪太轻,没有时间的厚度和皱折,不太能“哗一下”激发起很多东西。只有到了年纪,(经历)不断的告别、不断的流失,你会陷入怅惘和怀疑,那些一起走过的路,好像都跟着那些人的离开消失了,你的记忆和情感上出现了巨大的真空,好像那些往昔经历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人的年龄越来越大,慢慢会丢失这些记忆和认识的片段,如果不写下来,会逐渐遗忘掉。我很庆幸自己,在这个年纪,为了北流以及我所知道的一切,写了这么一本书。
《新民周刊》:到了你这个年纪,故乡的味觉会突然回来。当你回到故乡,很多童年、少年的经历和记忆,或许因为某个契机突然就被激发出来了。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像黑夜里萤火虫的微光,照耀你内心柔软的地方。杜拉斯写《情人》是这样,鲁迅再见闰土也是这样。巨大的沉默,巨大的时间,《北流》这种对“山河故人”的回望和造访,当这种调子变成了小说,它就一定非常结实。
林白:我在写《北流》的过程中,有很多人物原型不停地去世,到现在去世的已经有五六个了。一些有名有姓的人物,慢慢就没了。这是“漫长的告别”。从这个角度看,《北流》是很有必要写的,如果不写,多少东西就消散了,是不是?
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我书名叫《北流》,北流就是我的本质啊。我人生的初始,种种古怪懵懂蛮力,都从北流开始。到我60多岁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
《新民周刊》:60多岁的时候,你终于为故乡,也为你自己的人生,写了这么一个小说。小说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如此庞大的一个空间,有点儿像量子世界,繁复迂回,千转百回,人生与历史,时间和命运,各种细节纠缠在一起。当年你的小朋友、你的经历、你的眼泪、你的伤心、你的亲人,还有这个地方的风俗人情,气味和食物,世间万物都交叉在一起。
林白:对,这些元素和叙述互相纠缠在一起,有时候很神奇的。我一开始就想写当年几个小伙伴的人生故事,这部小说就是时间的礼物,一直写到最后,小说里的人物原型,他们跑到北京来了。
当时是2021年,《北流》的第十稿已经写完了。那年夏天7月份,吕觉悟、泽红她们两人报了一个到内蒙古去玩的旅游团,中间路过北京看天安门升旗,然后就来我家里看我了。吕觉悟是我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后来又变成我沙街上隔一道墙的邻居。小学我们又是同班,初中又是同班,高中不同班,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联系的,后来又联系上了。至于泽红,我妈怀我的时候,和泽红妈妈怀她的时候,住的是同一个宿舍。我们两个人都是在1958年生的。我上小学了,跟吕觉悟是邻居;到了初中,我又跟泽红是邻居;到了初中,我们三个人同班,就这么一个关系。
小说的结构和声音
《新民周刊》:“注、疏、笺”的结构非常好。这个结构又来自你大学学的专业。
林白:武汉大学毕业这么多年,我不碰图书馆学,我也把它忘了。没想到到了60多岁,它帮了我大忙。然后,很多东西都因为这个结构和文体,浮出来了。
我现在想起教我们古籍整理的廖延唐老师,他后来调到湖北十堰去了。他腿不太方便的。大学班群里有同学记性好,还记得40多年前廖老师出的古籍整理考试题,著录宋版书,作者是:濠、舒二州刺史佩紫金鱼袋独孤及。问的是,著者的身份,姓和名三种。古籍我们很生,更没想到古人还有挂各色鱼袋以区别身份及显示皇上恩宠,也不知道独孤是姓,孤陋寡闻。于是有同学著录作者“鱼袋独,字孤及”,出了“字孤及”的笑话,我好像亦在其中。还有同学回忆起廖老师讲课提到皇帝的妃子,他说“皇帝的爱人”。而讲世界历史的张继平老师,把奴隶社会的女奴隶说成“奴隶社会的女同志”,可见80年代初,妃子和女奴这样的词老师还不敢用。
要考廖老师的研究生,你还得去上金克木的弟子萧萐父的佛教历史课,总之要上很多专门课程才能去考他的研究生。而这些冷僻的专业知识,我当时是完全没有兴趣的。我当时就想着文学,写一篇东西在哪里发,在什么《青春》杂志发,那就很牛了。当时满脑子是这个念想,根本不喜欢图书馆学系,不喜欢专业课,大学毕业以后到广西图书馆待了四年,也觉得工作无趣,蛮烦的,一天到晚就写诗。
哪里想到,到了60多岁,以前的这个种子忽然发了个芽。所以人生很多事情,早年的时候你不知道是好还是坏的,现在发现图书馆学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对,它对我作品的结构,对我认识这个世界是有用处的。
《新民周刊》:《北流》小说里的各色人等的声音,那些不同身份的人的闲聊录,也很生动,如同菜市场路口的人间烟火。有了这些人的闲聊,从美学上来讲,为这个小说注入了元气。
林白:是啊,是很重要的元气。只要把这部分弄进去了我就妥了。所以归根到底就是结构的问题,长篇小说结构、立意重要。按理说,语言也很重要,但是没有一个结构,你怎么统辖这些不同的语言呢?如果没有这个结构,我的闲聊部分怎么安插进去呢?硬加上去,那就不是个成熟的东西。
《新民周刊》:所以《北流》的结构是开放的广场、放射的网和道路,致无尽的故乡。而在写作的野心上,小说同时又是你书写如今这个时代的“正面强攻”。
林白:是,我从来没这么写过如此多的人,叠加了如此多的时代,包括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直到2020年。你看那个表哥,还有我虚构出来的和表哥一块长大的人,前者是被时代打下去的,后者是被时代推上去的,两个人之间形成对比。我是蛮得意的。
《北流》不光是写故乡,对吧?光讲故乡的话,就有点窄,这部分“时笺”,很难放进去。如果没有一个“笺”,它都进不去。然后我加了一个“时”,叫“时笺”,就是现在的。
《新民周刊》:你以前的小说,一个个碎片中能看到很多闪光,从《玻璃虫》开始,一直到《北流》,你终于把它们集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景。你把那些碎片巧妙地组合成一个艺术的整体,一颗一颗星星,组成了一幅星图。你不太喜欢“碎片化”这个词,但是我觉得它是一种本事。这么庞大的主题,庞杂的事物,时间和空间的转换,被你特别细腻地编织下来。当你把它组在一起,它形成了溪流、湖泊甚至是江水,然后顺水而下,最后形成了汪洋大海,小说整体的丰富性出来了。哪怕你的细节碎片是地上一滴一滴的水,它可以折射天上的云朵和星空……天、地、人,它就在你的世界里头了。
林白:一滴滴水组成了湖泊,是诗啊,这个蛮好,这个我接受的。
我不希望太强调碎片。当然有的评论家,他觉得碎片就是这个时代的样貌。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要过分强调碎片,特别是《北流》这个作品,它是有整体性的。如果仅仅强调碎片化,我是不接受的,因为我的小说不仅仅是碎片化,碎片只是其中的一种东西,它最后要汇聚成一个整体的东西,最后要跟星空、云彩交融起来。
《新民周刊》:再说人与植物这两个关键词。陈思和教授当年在《作家》杂志写你的评论,他写到你和南方的关系,就提到你和植物的关系,南方的雨季,植物的生长摇曳多姿,如同那些带着尖帽子,在湿热的天气里,顽强、沉默、辛勤劳作的女人。《北流》这部小说里的长诗《植物志》,你把它放到了小说的开头,算是最重要的位置,你的意图是什么?
林白:我最愿意讲《植物志》了,我几十年写诗,到目前为止最得意的作品。它完全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感觉,我写得很快的,手稿是一天之内写出来的。
《新民周刊》:你写的植物和小说人物的命运形成了对应,也是人物命运的象征,非常有意思。这也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个传统啊。植物的隐喻和象征,是非常好的。
林白:我觉得从传统和现代感来说,这首诗作为开篇更好,有现代性的体现。姑且这样说吧。
上图:林白写《枕黄记》在黄河两岸采风。
我是不断往前走的人
《新民周刊》:上世纪90年代,文学坠入谷底,先锋实验穷途末路,大家很难再写那种以前的小说了。批评界的借口是,那些实验文本里,故事死了,人物也死了,连语言也死了,你们作家连对话都写不好了。后来一些作家们向写实性回归,写故事,刻画人物,写对白。
但是到了全球化时期,被现代艺术培养的读者们,其实也会讨厌那种简单的叙述、线条单一的故事,他们愿意看到更多有艺术个性,一种打破常规又有新发现和突破的作品。故事和文体实验其实并不是绝对对立和冲突的。
林白:如果那些优秀的作家,放弃自己的特长,回到传统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我觉得不是一条好路。现在的读者,不要看原来那种传统手法的现实主义故事了。你要在小说里,给他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大于小说的东西。现在小说是越写越小了,我觉得越写越小是不行的。一回到原来的写法,我觉得又要变“死”了。
小说当然应该是更广阔的文本。但我觉得更理想的文本直接就应该叫长篇作品了,能容纳一切虚构和非虚构,随笔蔓洇的记录,突如其来的描述,一些思绪、人物、少量故事、诗歌、戏剧,各种因素。小说应该是超越小说的东西,比小说更自由,比人生更丰饶。
《新民周刊》:《北流》的尝试特别好。你的小说一直是属于当代性的写作,全球化的写作视野。你的十部长篇小说,放到一起,能够看到你的进步和成长。你试图让每一部小说都与众不同。每个故事的“说书人”,要有自己的招法呀。独特的招法才是作家的本事,对吧?
林白:是,每个人一定得有自己不一样的东西,有创造性的东西。这个观察我是同意的,认可。我认为自己写作上是在不断成长,不断开拓的。而且我要把身体照管好,下面的写作,才能有成长空间。
《新民周刊》:记得陈思和老师评你的中篇小说,说你的作品充满了巫性和神秘主义,好像“广西热带雨林充裕地成长”,情感饱满细节丰富,小说语言是清晰和明亮,优雅、从容不迫,有音乐的回旋,叙述却是往内收的。
林白:我觉得巫这种东西是一个超越哲学的综合体,是另一个系统,是文明的另一脉络,正如女性文学是文学的另一脉络。
我向来是没有什么自信的。说句不太好听的,我是凭天性写作,凭蛮力写作的,凭一种人生的力气写作的;那种理性地去汲取世界文学宝库的精华,然后自己很理性地构造一个东西,在这个方面我还是比较缺乏的。
我更多是凭野生的、野蛮的力量。我有一种野蛮的、原始的力量,可能跟我在边地成长也是有一定关系的。我的本质就是一个边地、边陲的人,肯定有一种边地的莽撞、有不够规范的东西。
《新民周刊》:但是不规范有时候它就是美呀。
林白:现在我知道不规范是好的,而且现在我还专门去追求一下“不太规范”。特别是语言文字,什么主语、状语、定语、宾语,如果一句话语法上很结构很完整,那肯定是很差的,一点都不生动,对吧?
《新民周刊》:这句话可以这么说:一个有天赋的人,他一定会打破原来的常规,而没有天赋的人,他的写作全靠知识、靠训练,靠每天写,他能达到精准,但是不能给你刺激和惊喜。
林白:这个我基本上是认同的。你说精准,我觉得对人的生命力的表现和别人阅读时候得到的生命力的唤起,光是精准是不够的。
《新民周刊》:韩东说“诗到语言止”,这个经验也可以用在小说写作上。你天生是一个好的小说家,很多小说家,红极一时,语言却是过不了关的。好小说的人物语言生动,叙事语言有穿透力,描述的世界,必定有美术的精准,音乐的节奏回旋。重读你在上世纪90年代的那一系列的小说,我觉得“林白是有小说家天赋的”。
林白:我自己也不知道天不天赋的,愿意写,就是愿意写下去。我不是说我必须要怎么样,但是我就很愿意写,因为内心有很多激荡,我愿意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新民周刊》:现在的文学读者是互联网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全球化时代社会里的数字公民。就像你女儿这代人,她们什么都见过,所以知道你的存在,知道你作品好在哪儿。
林白:是,我家马林也知道这个《北流》是很洋气的,很现代的。她复旦大学文学硕士毕业,虽然也不是那么地了解小说背后的社会与历史,但是她有现代文学的训练,这方面叙事的熏陶,很容易明白,很容易进入、阅读这个作品,她熟悉小说创作上的艺术性和表达手法。
她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当编辑,每天都在阅读文学作品,自己也慢慢开始写小说了。
《新民周刊》:马林未必知道你成长时期吃过的苦头,那个是需要人亲身体验的。但是作为今天新时代的一个年轻读者,甚至包括90后、00后的读者,相信他们会知道你的作品好在哪里,因为他们读的就是现代文学叙事。
林白:对,如果还是原来那种写作方法,单线条、顺时针、传统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我根本就不想写小说。但是,我写长篇小说,也不是非要搞一个结构新的小说,我想在我写的小说里,根据题材和主题,每一部小说,有新的尝试和可能,每次有不同的变化,能向前走几步。我一点都不想用原来的手法和方式,写那些长篇小说。
《新民周刊》:所以《北流》这个作品写得那么长,写了快十年,有很多不同的修改版本,是一步一步到这个样子的。
林白:是一步一步到这个样子的,确实不是一下子设计出来的。
《新民周刊》:没想到,你会恢复写诗……60岁以后,通过写诗,你获得了写作上的自由和精神上的解放。
林白:1987年后,我就没怎么写过诗,一直写小说。写诗和写小说非常不一样。写诗比写小说更具神秘性,需要更强烈的情感激荡来启动。写诗需要速度,需要神灵的眷顾。能够恢复诗歌写作,这是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
重新写诗对我算得上是一次“炸裂式写作”,在我60多岁时突袭而至。写诗的灵感,完全是新冠病毒引燃,不得不写,从2020年开始到现在,总共写了300多首诗歌,不仅数量多,速度也快,这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数字超过了我此前全部诗作的总和。
我在武汉市文联工作了十年,2005年搬到汉口,就住在距华南海鲜市场10分钟的发展大道荷花苑。整个新冠疫情期间,我在北京的家里,一直关注着武汉。每天听到种种消息,情绪翻滚,溢到笔尖。第一首《二月,所有的墨水不够用来痛哭》,本以为是一次性表达,结果第二天早上六七点起来打坐,双盘40分钟后,诗句又自然涌出。我把诗歌发给《收获》杂志,那段时间他们的公众号刚好也在推送诗歌,诗歌发表后,就转给一些朋友看。结果一半的人都表示反对我写诗,这反而刺激了我。
《收获》的微信公众号,连推了我三次,每次都是上午写完,中午修改,傍晚发给他们,晚上就推出来了。我跟他们说,他们是三级火箭,把我发射上来了,然后我就高速运转,总是以为,第二天就没有了,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打坐,打坐完了,句子就自然出来了。非常神奇。
第三首诗的诗名是《记录吧,你》:“二月的舌头已生锈/再不开口就来不及/记录吧,你/把诗忘掉”这首写完,人就比较顺畅了,进入诗歌的写作高潮期,之后的写作就变得自然了。
我武汉的作家同学,给我寄来Paperblanks(爱尔兰古典笔记本品牌)的本子,让我写诗。她说:Paperblanks号称自己的本子可以存放两百年,想象2220年人们发现你写的东西,像读历史一样读着诗稿。
我大概写了四十几首跟疫情密切相关的诗,到了后面,就彻底放开了,什么共享单车,题材五花八门,什么都可以写。我的外婆、作家略萨,去外地旅行,什么都可以写。连书桌上摆放多日后腐烂的苹果,都可以成为触动我写诗的(灵感)。
比如《苹果》这首诗,写它的那天早上我觉得可能已经没有什么可写的。这苹果就摆在我桌上,我就想这苹果陪了我好多天。没想到,这首诗很顺利,第一句就写出来了,“书桌上的苹果是最后一只”,一句接一句地跟着来,非常的畅快,写完之后自己知道这是一首好诗。有一种狂喜的感觉,晕眩感,在写这些小说中从未有过的状态,我想以后我就别写小说了,我要写诗。
我觉得写诗能提升人的精神层次,可以极大地激发精神能量。特约记者|张英
上图:林白近照。摄影/覃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