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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诗意的天空

日期:2023-06-07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诗歌面前,人人平等。
记者|何映宇


  2023年3月4日,一篇名为《我在社会底层写诗》的微信文章在网上走红,一个名为王计兵的54岁外卖员用他在送外卖之余写下的诗歌感动了无数读者。


  他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却从未放弃仰望诗意的天空的权利。一个外卖员可不可以写高大上的诗歌?当然可以。诗没有身份高低之分,他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受过高等教育的硕士博士可以写诗,一个农民快递员残疾人也可以写诗,甚至可能写得更打动读者的心。

  仰望诗意的天空,在诗歌面前,人人平等。


  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


  在王计兵之前,靠写诗走红的是脑瘫诗人余秀华。

  因为出生带来的缺陷,余秀华从6岁才学会走路,那以前,她总是在院门口爬来爬去。行走对于幼年时代的她非常困难,家人先是给她做了学步车,后来又换成拐棍,再后来终于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了。


  余秀华19岁时辍学,母亲做主,在非自由恋爱情况下嫁给了比她大12岁的尹世平。尹世平外出打工时,两人相安无事,回家就不太平。两人分房住,只要在一个房间,必定吵架。“他看我老在电脑前写诗就不顺眼,我看他在那儿也不顺眼。”

  因为身体的疾病和不能算顺利的人生,她写诗,在诗中抒发着内心难以排遣的情感。

  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经过微信“病毒式”传播,这个脑瘫的农妇,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2015年1月底,她的第一本书《月光落在左手上》上市,热销,为20年来国内诗人作品销量最高,比北岛、海子的诗集销量都高,同时,她被网易评为“2015年十大女性奖”之首,当年就成为了香港书展的嘉宾。

  余秀华的诗有一种特别的狠劲,很容易就打动你。在一篇博文中,她称自己的偶像是信,就是唱《死了都要爱》的信乐团前主唱苏见信。虽然写法上不同,但是那种高调抒情的热情,对于极端化字眼和情绪的追求都如出一辙。也许是因为脑瘫残疾的缘故,因为“在非自由恋爱下结婚”,她内心压抑了太多太久的爱意甚至欲望,才让她写出那么多渴望爱情的诗篇。


  打工诗人:为底层作证


  和余秀华的成功相比,许立志并没有那么幸运。2014年10月1日,在深圳打工的许立志坠楼身亡,警方疑为自杀。生前留下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写道: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1990年出生的他,去世时不过24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到底是什么迈不过去的坎酿成了这样的悲剧?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许立志走上打工道路后,写诗写小说,读他诗歌,很有潜质,多次在厂报《冨士康人》发表。他的作品中,死亡的意象不断向他围聚而来。《寒冬夜行人》《冲突》《死亡一种》《诗人之死》等作品应该是他打工生活的困境写实,他在该首诗中写了患有偏头痛病。


  夜,好像深了

  他用脚试了试

  这深,没膝而过

  而睡眠

  却极浅极浅

  ——《梦想》


  偏头痛和脑瘫,两种和脑部有关的疾病,造就了两位诗人不同的命运。

  许立志并不是唯一一个在写诗的打工人。陈年喜、吉克阿优、邬霞等等打工人都在用诗歌记录他们的生活:


  前年

  小宋查出了矽肺病

  走的那天

  他老婆用他最后一月工资

  请来了镇上最好的乐队

  让英雄武二哥美美送了一程

  去年

  老李让顶石拿走了一条腿

  成都的麻将摊上

  从此多了一只

  独立的鹤子

  ——陈年喜《意思》


  矿工陈年喜的父亲瘫痪多年后去世,而她的母亲被查出食道癌晚期。家里还有一个正在县城租房读高中的儿子,每年学费和生活费是2万元。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他在诗中写道,“它坚硬铉黑/有风镐的锐角/石头碰一碰就会流血”。

  这些草根,在为底层作证。生活磨砺了他们的文字,让他们的文字如刀锋般锐利,轻易就打动了读者的心。

  2015年,6个漂泊于故乡与城市之间、忙碌于幽深的矿井与轰鸣的流水线的打工诗人与他们的诗被拍成了纪录片《我的诗篇》。矿洞尽头、归乡途中、新婚之夜,来自所有诗意照进现实的时刻,是底层的诗意与荣耀。


  王计兵:一位“行吟诗人”


  “艰难的生活里,诗歌是那陡峭的另一面。”在自己生活艰难的时候,王计兵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外卖员王计兵今年55岁,出生于一个极度贫困的苏北农村家庭,初中辍学,外出打工,人生辛劳零碎。当他骑着电瓶车,在车流中穿梭送单时,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位写有近4000首诗歌、发表多项作品的诗人。


  从小,他就热爱阅读和写作。可是因为没有学历,作为一个建筑队农民工的他,这样的爱好就显得与大众格格不入。

  1990年,王计兵回到江苏老家,开始帮着父亲在村里的沙河捞沙。

  他的父亲也不理解他。有一次,他写小说,为了体会主人公的丧亲之痛的真实感受,他竟真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模拟披麻戴孝。

  被他父亲撞见,这彻底激怒了认为这非常不吉利的父亲。

  第二天晚上,当他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他发现自己写了二十万字的小说手稿不见了。问他父亲,他说没看见,后来,他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扒开土层,有一堆纸灰。

  他说:“我感觉1992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而漫长。”


  你的体内有一千亩良田

  你的想念是一万朵棉花

  可你仍然无法将爱种进诗句

  你怕文字太轻

  压不住棉花的漂泊


  那是一种彻底的孤独,在自己唯一可以感到温暖的家里。

  烧稿事件三个月,他遇到了他的爱人,第二年就结婚了。他们先去了新疆,2002年开春,他们来到江苏昆山寻找生活的出路。他们既没有技术,也没有学历,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而当时他们带来的全部资金只有五百元,光第一个月的房租就用掉了八十元。夫妻俩摆地摊、捡废品,卖一块钱一双的袜子、手套,蹬着三轮走街串巷地卖水果,终于开起一家租书的小店。一年多后,又因为无证经营失去一切。

  “尽管我们特别节省,一天仍然需要花掉十几块钱。情急之下,就用五十元买了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三十元买了一块用于铺地摊的塑料布,剩下的从批发市场进了一些廉价的袜子、手套、鞋垫。每天蹲守在有建筑工地的路口,这样一个流动的一元地摊就开张了。我清楚记得,第一天营业额三十二元,第二天十八元,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的营业额一直在几十元上下。”


  阳光太拥挤了

  只有月光

  才容得下我的歌声

  那么美好

  大把大把的月光洒下来

  我在光线里奔跑

  就像奔跑在银子里

  ——《月光下》


  网络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实体店形成了挤压,实体店里的生意逐渐缩水,持续下滑。2018年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他在隔壁负责外卖公司电瓶车销售的销售点和老板聊天。恰逢此时,外卖公司的负责人也在那里和老板聊天,他便顺口问道,我可不可以送外卖啊?

  负责人说,当然可以。

  就这样,他成了一名外卖员,现在,他奔跑的行程累计15万公里,相当于绕着地球跑了快四圈。

  他被媒体称为“外卖诗人”,他在烟盒、废报纸上写下几千首诗,并在2023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赶时间的人》,该诗在网上广为传诵,阅读人次高达2000万,被读者誉为“真正劳动者的诗歌”。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赶时间的人》


  他们,在快手写诗


  在这里写诗的人有:外卖员、农民、盲人按摩师、牧羊人、菜农、电台主播、空调焊接工、摆摊个体户、油漆工人、高中老师、超市员工、泵房工、全职主妇……

  提及快手,你会想到美女跳舞、想到直播卖货、想到连线PK……这些和诗歌或者文学,好像八竿子打不着。可是你能想像吗?就是在这里,居然有超过60万人在写诗!

  最终,52位快手用户,来自40多个行业的民间诗人,从千首诗中选出的214首作品,汇聚成一本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一个人

  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在一朵桃红之上

  提取甜蜜让生活破土而出浓浓的诗意


  这是一位来自贵州毕节的中学历史老师长风@物语的创作,33岁的他,在山村泥土屋和水牛背上度过了童年,现在,他想写诗怀念他们。

  患脑膜炎致残的牧羊人李松山,命运予他多舛的人生,他却回报以诗歌。

  他自小患病致残,无奈辍学,只能干简单的农活,并在家乡的山脚下、河滩边放羊。面对身体的残疾和生活的艰辛,他坚强面对,通过学习、写诗,用阳光和热情充实着内心。从对诗歌一窍不通到作品被诗友转发至网络,从被报纸、刊物等陆续转载刊发到被《诗刊》连续发表13首诗歌,李松山靠着勤奋好学开启了自己的诗歌人生。

  他一点也不喜欢放羊,却不得不天天与羊为伴。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他的烦恼和忧愁都写进了诗里。

  而现在,李松山早已与现实和解,这些从拧巴的日子中写出的诗歌为他带来了荣誉。2020年11月3日,李松山荣获2019年度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诗人奖”。2021年10月,他又荣获第二届“全国十大农民诗人”称号。2022年11月,李松山获得第十二届丁玲文学奖(诗歌类新锐奖)。

  在这个令人恍惚的世界,


  每一片雪,

  都蓄着经年的泪水。

  ——李松山


  是生活的泪水凝聚了这些诗,这样一些来自底层中国的行吟诗人,记录了他们在人间的疲于奔命。

  他们在这样的地方写诗:摆地摊、田间地头、送外卖的路上、婴儿身边、在按摩馆、在黑板旁、在羊圈里、在矿山上……

  他们不是在对世界文学大师模仿,而是在写自己的遭遇,一个人的伤痕与悲喜,一次黄昏后的突然的感触,关于母亲、爱人或者月亮与花朵。


  不管我身边有没有人

  这也是我一个人的黄昏

  我现在就是一个跳舞皇后

  抱着风跳,踩着水跳

  在金色的光里跳

  像极了那只站在田埂上的鹊

  ——村上诗蔓—阿兰


  你能想像这是一位来自山东德州的菜农大妈写下的诗吗?

  60后菜农阿姨,在土地里、菜摊前写诗,她将开着三轮车劳作的日常,写出了一个人的浪漫。


  我把一天十三个小时卖给工厂

  换回来两百块钱

  这两百块钱

  仿佛让我抵押了尊严

  又帮我赎回了尊严

  ——任嘲我


  任嘲我,吉林长春34岁前线束厂工人,迫于生活的压力被“流水线”困住,但他不甘就此过一生。他在写诗,写出他自己的尊严。

  这是一次中国的诗歌新浪潮,这股新浪潮和当年先锋诗人追求的形式创新和意义的隐晦完全不同。这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诗歌之花,你能闻到新鲜泥土的气息,有生活真实的磕磕碰碰、生老病死,但在生活的艰难中,却总洋溢着朴素的爱与希望,这是他们的诗歌最动人的部分。


  没有什么,能剥夺他们仰望诗意天空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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