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本学肩负重大使命
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继续传承下去
“我最关心的就是中华文明历经沧桑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中华民族的一些典籍在岁月侵蚀中已经失去了不少,留下来的这些瑰宝一定要千方百计呵护好、珍惜好,把我们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继续传承下去。”6月1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考察调研时,于兰台洞库2号库如此叮嘱工作人员。
2号库里,首次同台展示了《四库全书》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文澜阁古籍真本和仿真影印版本,全面呈现《四库全书》风貌,实现“四阁四库合璧”。
四库全书,是清代乾隆时期组织编修的大型丛书,由纪昀等360多位高官、学者编撰,3800多人抄写,前后十三年才完成,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当时四库全书共手抄7份,分别藏于紫禁城文渊阁、辽宁沈阳文溯阁、圆明园文源阁、河北承德文津阁这“北四阁”,以及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和杭州文澜阁这“南三阁”。清中后期开始,从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开始,直至太平天国运动期间,文源阁,文宗、文汇阁相继被毁,文澜阁藏本散落民间……
如今能够实现“四阁四库合璧”,与2019年启动的中国国家版本馆建设息息相关。当2022年7月,中国国家版本馆举行落成典礼,北京、西安、杭州、广州四地四座版本馆同时揭牌的时候,人们发现这样的命名方式——中央总馆文瀚阁、西安分馆文济阁、杭州分馆文润阁、广州分馆文沁阁。
为什么国家版本馆的命名与清代收藏《四库全书》的七阁有如此相似之处——第一个字为“文”,第二个字带“水”?中国国家版本馆党委书记、馆长刘成勇称,“典籍最怕遇火,藏书最怕遇到祝融之灾。这样命名,既表达了我们的美好祝愿,也遵循了四库七阁的命名传统”。遵循传统,当然有文脉相承的考虑在内。而消防设施采取气体灭火等等,更体现了当代科技的力量。与清代七阁相比,如今的国家版本馆不仅收藏典籍,更注意收集古今中外凡是留有中华文明印记的载体,这些都是版本资源,都在收藏之列。
上图: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内的展览陈设。
藏着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明证
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位于距离北京中心城区40公里左右的燕山脚下。这里原本是一处废弃的采石场。经过生态修复以后,2019年启动建设。2022年,一片气势恢弘的仿古建筑群依山就势兴建起来。
习近平6月1日下午在这里的考察调研,所见到的每一个点,其实都反映出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新华社报道称:“商王武丁时期的‘四方风’甲骨刻辞、宋刻本《棠湖诗稿》、宋拓本《西楼苏帖》、唐写本《妙法莲华经》……一件件珍贵的甲骨、简牍、古籍文献、雕版拓片等,无不昭示着中华文明的光辉灿烂、中国传统文化的广博渊综。”对此,习总书记“不时驻足察看,询问有关情况”。
包括一本蓝格抄本《使琉球录》,其是记录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属于中国版图的早期版本著述。“书中这样记录:十日……过平嘉山,过钓鱼屿,过黄毛屿,过赤屿……十一日夕,见古米山,乃属琉球者……”在明抄本《使琉球录》展品前,工作人员详细介绍。
习近平对此说道:“我在福州工作的时候,就知道福州有琉球馆、琉球墓,和琉球的交往渊源很深,当时还有闽人三十六姓入琉球。”
文华堂内,另一项专题展览——“版本琳琅”,则展示有中国当代出版精品和特色版本。譬如各个年代不同版本的《新华字典》。这也引起了习近平的很大兴趣。“那时候去陕北插队,在地里干活时我兜里就揣着一本《新华字典》,休息时就拿出来翻两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一个字有几种发音、有几个意思,怎么用字用词才是准确的。我们写文章,一下子用五六个排比句、五六个成语就好吗?不一定,关键是要从中选出一个最准确的、最好的词,而不是‘抖书包’、‘掉书袋’。”习近平说。
还有年画、连环画、宣传画、小人书,都让人看了以后感觉回味无穷。特别是经历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那些岁月的人们,可以通过这些版本书目抚今追昔。习近平当时就表示:“这些小人书都是全套的,我小时候都翻烂了,《岳母刺字》《牛头山》《枪挑小梁王》《双枪陆文龙》《小商河》……这些小人书很有教育意义,画小人书的人功夫也深,都是大家。”当然,国家版本馆收藏的小人书也不仅仅是这些古代故事版本,也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创作的红色经典作品。譬如“三红一创”——《红岩》《红日》《红旗谱》《创业史》;再譬如“青山保林”——《青春之歌》《山乡巨变》《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等等,都曾在社会上产生过广泛影响。
之后,习近平走进保藏古籍版本的兰台洞库,实地察看版本保存收藏情况。
“兰台”二字,出自《汉书·百官公卿表》“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本就是收藏典籍的府库之意。
兰台洞库1号库是雕版特藏库,保存着汉藏蒙满四种文字大藏经雕版。用上等梨木、红桦木制成的雕版,历经数百年风雨变迁,依然散发着独有的魅力。
2号库里,首次同台展示了《四库全书》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文澜阁古籍真本和仿真影印版本,全面呈现《四库全书》风貌,实现“四阁四库合璧”。在兰台洞库,来自山东大学文学院的杜泽逊教授小心翼翼翻开斑驳的文津阁本《九章算术》:“它可以说是我们科技的老祖宗了,负数、分数、方程、勾股定理,在当时最领先。”《新民周刊》记者注意到,2021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科技名著译注丛书”中,郭书春译注的《九章算术》,不再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为参照,而改用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出版方给出的理由是“较原版继有新发现、新修订,解决了原版留存的疑惑,多有增补和完善”。由此可见版本比对的价值。
回到考察调研现场。习近平颇为感慨:“我们的祖先,在科学发萌之际,是走在前面的。千百年来,中华民族没有中断,中国文化没有中断,但在数理化上有些中断,被赶超了。”
在兰台洞库,习近平与杜泽逊聊到了《四库全书》:“文澜阁我去过。”当年藏于七阁的七份《四库全书》,原本能够完整保存至今的只剩下三部了。如今,终于由中国国家版本馆建设,使得“四阁四库合璧”。这也令总书记关注起“合古今而集大成”的 《永乐大典》。杜泽逊回复道:“落实您的批示,进展还比较顺利。”
与《四库全书》相比,年代更为久远的《永乐大典》也经历过兵燹之灾。杜泽逊披露,目前存世的《永乐大典》有800卷,400多册,只占全书的4%。“庚子事变,东交民巷的翰林院损毁太严重。很可惜!” 杜泽逊慨叹道。
“盛世修文。”在兰台洞库,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说起这个词。
回看中国古代,文献要在漫长时光中保存下来,殊为不易。东汉末年,曹操曾问蔡邕之女蔡文姬:“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蔡文姬如此做答:“昔亡父赐书四千许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蔡文姬所生活的时代,藏书多仍以竹简编成为主。到了宋代,藏书多为纸质。那一时期,朝廷甚至会向一些重点书院赠书。之后,诸如明代藏书家范钦创立天一阁,为了让藏书永续传承,他要求子孙后代“代不分书,书不出阁”,不仅外人难以入阁阅览藏书,自家人也不能随意出入天一阁。即便如此,能让历代图书典籍保存下来,仍是殊为不易之事。但中国人的韧劲就在于——无论书籍的形态如何变化,藏书以留经典的心思不变,由此也留下了中华文明连续性的明证。
看到中国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国家版本馆展览设计单位设计师李涛刚接触这个项目的时候,对何为“版本馆”是缺乏了解的。李涛当时最先考虑的是——先明确版本馆不是什么。“它不完全是博物馆,也不完全是图书馆,也不完全是展览馆。那它到底是什么?通过深入了解,我觉得可以理解它是集成了所有这些要素的,然后传达版本信息的一个新的形态。”以李涛的认识来看,如今的一总三分馆,不仅仅是古代文渊阁等等的一种延续。这就如同清代“北四阁”“南三阁”在建筑形态上借鉴了宁波天一阁的特点,但与私家藏书楼不同,清代这七阁属于国家专藏机构,承继的是周之守藏室、秦之石室、汉之天禄阁、唐之弘文馆、宋之崇文院、明之文渊阁。但清代七阁,又比之前代有所发展。
上图:俯瞰中国国家版本馆中央总馆。
如今的国家版本馆——北京总馆文瀚阁、西安分馆文济阁、杭州分馆文润阁、广州分馆文沁阁,彰显的分别是大国气象、汉唐风韵、江南宋韵、岭南新韵。馆开四地,与清代阁开七处有相似之处,但如今更在开新时代中国的新气象。
中央总馆文瀚阁选址北京燕山,整体建筑秉承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入藏版本1600余万册/件。南倚秦岭北麓名山圭峰,北望渭河的西安文济阁,结合陕西文化特色,目前设置两个展览。其中“赓续文脉 踔厉前行——中华文化经典版本展(西部篇)”旨在讲好以西部为主的中华经典版本故事,“楮墨遗珍 万里同风——丝绸之路版本展”旨在充分展示丝绸之路文明。至于杭州,原本位于孤山南麓的文澜阁曾藏有一部《四库全书》,如今文润阁接过历史的重担,肩负起了江南版本的保藏使命。坐落于广州从化凤凰山麓、流溪河畔的文沁阁,致力于系统收藏中国古籍影印珍本。与此同时,各分馆还是中央总馆的异地灾备中心。它们与前代国家专藏机构的不同之处更在于,它们又不仅仅是藏书楼,而是堪称集博物馆、图书馆、展览馆、档案馆、美术馆等于一体的综合性文化机构。
暨南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王京州告诉记者,传统意义上的版本,主要指典籍文献的各种物质形式。国家版本馆的建立,对版本的内涵作了新的阐释,即“载有中华文明印记的各类资源”。从而将现代以来的各类文献包括科技发明创造成果等,统统纳入到中华文明的范畴中来,极大地扩展了“版本”的含义。也正因此,从古籍、碑帖,到书画、青铜器、陶瓷,甚至粮票、货币、磁带、报刊,乃至健康码的第一行代码……古今中外凡是留有中华文明印记的载体都可以视为“版本资源”,是见证中华文明的“金种子”。甚至可以说,版本馆是国家站在文化安全和文化复兴战略高度上谋划的,用以存放保管这些文明“金种子”的“库房”,也就是中华文明种子基因库。其重点典藏彰显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各类出版物版本、印刷版本、特殊版本、数字版本和外国版本,将古今中外载有中华文明印记的各类版本资源纳入保藏范围。
王京州表示:“传统意义上的版本学,即研究古籍版本源流和鉴定规律的学问,也亟需在学科整合的高度上对其内涵加以拓展。而版本学的意义,亦将不再局限于理清古籍版本的源流演变,而上升到了传承中华文明、赓续中华文脉的高度。”从版本学的演进,亦不难看出,今日中国,是昨日中国的延续;今日中国,又是未来中国的基础。亦即“中华文明突出的连续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必然走自己的路”。
“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这是我们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得出的规律性的认识,是我们取得成功的最大法宝。” 6月2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如此强调。
从实践的角度看,在版本学研究与古籍整理专业领域之外,王京州还在参加广东省首届本科高校思政课教学大赛之际,特别设计了一些教学节段,其中《薪火赓续:向宗鲁、陈垣与校雠学派》刚巧被抽中讲解,取得了大赛文科一组第一名的佳绩。“思政课程以专业课程为载体,发挥专业课程知识中隐含、潜在的思政元素和功能,实现立德育人的价值功效。我所从教的《中国古典文献学》课程中蕴藏着丰富的思政资源,天然地具备开展课程思政的优势。”王京州说。如何实现致敬经典和先贤、增强文化认同、传承中华文脉的思政目标,是文献专业课教师所思考者。而如何修典兴藏,在精神层面、文化层面打造新时代中国的标识,树立起神州大地的文化地标?国家版本馆所实践的将版本“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已经或正增强着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厚植起民族复兴的基础。主笔|姜浩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