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幻与现实交界的地方

　　我是一个南通人，后来又长期生活在上海，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去过与这两地都近在咫尺的启东。最近借参加“一江春水”上海·启东版画作品交流展的机会，我终于有机会弥补了这个缺憾。

　　启东一直以富庶著称，下车伊始，满目高楼大厦，各种现代化设施，完全不亚于一些我去过的发达国家的中等城市。

　　在启东的两天里，我和同伴们参观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景点，更进一步触摸到这个城市的文化内涵。

　　江南园林风格的启东版画院是中国版画界的一颗明珠，也是中国成立的第一个版画院。从这里走出去一代代的版画名家，其作品在国内外夺得无数奖项。

　　作为一个南通人，我一直以现代南通建设的开拓者张謇为自豪。到了启东海复镇的通海垦牧公司，我才知道张謇还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招股集资方式成立的农业公司。创办之初，张謇面对的是一方盐碱沙洲的荒凉之地。他以士之弘毅，借鉴现代农业的理念和运作方式，广揽人才，筚路蓝缕，把一片茫茫荒滩改造为“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佃有庐舍，商有途梁，若成一小世界矣”。

上图：复建的“通海垦牧公司”，重现了一段值得珍视的历史。摄影/沈琳

　　张謇说过：“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他给家乡留下了现代工业、农业、教育、医疗、城市建设等等数不清的遗产。这种开拓的勇气，开放的理念，实干的精神，就是启东经济文化发展的绵绵相续的血脉吧。

　　我们去了启唐城，一开始我没太在意，还以为这就是一个仿古的旅游景点，这种地方全国各地太多了，随便看看就好。进到城里，满眼店铺林立，红墙黛瓦，飞檐翘角。因为天气炎热，游人不是很多，他们穿着幞头袍衫、窄袖襦衫、五色长裙……这些真的都是游人吗，为什么大家都是清一色的古装？

　　这时候我看到了街边的换装铺，里面各色古代服装，一些人正在里面挑来挑去。一个唐装妇女带着一个小女孩出来，女孩身着半壁襦裙，头顶两侧梳两个发髻，满脸兴奋，迫不及待地要往外奔去。这时候我才明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仿古景点，而是一个大型的古装Cosplay现场！

　　继续往前走，街上游荡着一个和蔼可亲的唐装乞丐，正缠着人讨钱。我举起手机欲拍，他上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这人看来真是从唐朝来的了。

　　和他一番搭讪，又了解了这个地方更多的秘密。原来这里不但有盛唐的风景，还有各种角色和剧情，游客可以选择不同的职业和任务，参与到剧情中去，决定唐朝的命运。不过，要改变历史的方向，你首先得有钱，这里叫飞钱。唐代还真有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汇兑券。凭纸券取钱而不必运输，钱无翅而飞，因此得名。

　　怎么赚钱呢？你可以接受任务，去帮人打工，送信，带货，救人。我走进一个茶楼，里面摆着一副五子棋，边上坐着一位盛装的姑娘，她说只要赢了她，就可以得到200飞钱。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下过五子棋了，想起了小时候在学校里的辉煌战绩，头一热就坐了下来。没想到刚放上棋子，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

上图：作者严锋与“唐朝小姐姐对弈”。摄影/王哲

　　这对手可不是寻常的同学，而是来自唐朝的小姐姐啊，边上还围了一圈年代不明的看客，作为21世纪的代表，这棋可输不得。但人就是这样，越不想输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走不好。我连遇几次险情，最后还是在看客的指点下，不太光彩地把棋赢了下来。

　　好在唐朝小姐姐也没有和我计较，微笑着把200飞钱递给了我。

　　我们又经历了县衙断案，巡街搜捕，神策练兵……越走下去，我越觉得心潮起伏，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抓住了我：这不仅是一个仿古小镇，也不仅是一个古装Cosplay现场，还是一个多线程的历史戏剧，更是一个大型的多人实景的角色扮演游戏！作为一个老游戏玩家和游戏研究者，我突然发现自己真实地来到了在游戏中才能经历的那些世界的现场。

　　梦幻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又显得如此梦幻。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又渴望着另外一些时空，构建着另一个世界：文学、绘画、戏剧、电影……

　　在过去，这两个世界是相互分离的，我们不可能在看着《长恨歌》的时候就真的走进去了。但是到了今天，人们越来越想跨越这条界线，不仅要带着自己的想象，还要带着自己的肉身。这就是人们来到启唐城的真实的动力吧。（撰稿｜严锋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