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是普罗米修斯,诺兰是西西弗斯
“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奥本海默无疑是这个世界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他创造了我们当今的世界,无论是变得更好或是更糟。观众必须进影院看这部电影,才会相信他非比寻常的人生故事。”
带着新作《奥本海默》,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第三次来到中国,出现在上海前滩太古里的活动现场。这一回,他还带着自己的儿子:“我是昨天到的上海,简单走了走,看了看上海的夜景。这里的建筑令人印象深刻,我上次来还是9年前(为2014年的《星际穿越》做宣传),很高兴能再来上海。”
上图:上海首映现场。
科学天团VS政客间谍
《奥本海默》讲述的是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的生平遭际,电影改编自一本曾经获得普利策奖的传记作品《美国的普罗米修斯:罗伯特·奥本海默的胜利与悲剧》。诺兰的上一部作品是《信条》,从电影里营造的“熵减世界”已可看出导演对量子力学的沉迷。据说《信条》拍完后,主演之一的罗伯特·帕丁森把一本奥本海默50年代的演讲集送给了诺兰,诺兰读了演讲集之后,又精读了这本奥本海默的传记,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美国的普罗米修斯》是一部从1979年就开始创作,直至26年后的2005年才终于出版,横跨四分之一个世纪的传记。作者之一的马丁·J·舍温(Martin J. Sherwin)在26年中翻遍了美国国会图书馆与奥本海默相关的大量文件,还有联邦调查局(FBI)对他的各种监听记录,采访了近百位传主最亲近的家人、朋友和同事,皓首穷经地试图刻画一个“前半生制造原子弹把世人带入核时代,继而用后半生试图控制核战争威胁”的矛盾体。
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从宙斯那里盗取火种赐予人类,为此恒久承受被老鹰啄食肝脏之苦。马丁给奥本海默传起同样的名字,认为他就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给了人类原子能的超能力,却在试图控制它时,遇到了当权者的惩罚。“罗伯特·奥本海默命运的讽刺之处是,他致力于社会公正、理性和科学的一生,却成为了蘑菇云下大规模死亡的隐喻。”
有理由相信,这本传记和这个人物,吸引诺兰的是他们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上图:北京首映现场诺兰给粉丝签名。
从矛盾性来说,极少有人因为抵达自己职业生涯的巅峰而被钉在耻辱柱上,但奥本海默却神奇地从“原子弹之父”,从美国的英雄,短短数年后就成了不被信任的危险分子,被反复窃听、审问、开除社会身份、剥夺政治权利。
从复杂性来说,奥本海默的一生牵扯到的人物也实在众多,三个总统(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数不清的政客(比如美国陆军将领莱斯利·格罗夫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主席刘易斯·利希滕斯坦·施特劳斯),还有一个诺贝尔物理奖天团——爱因斯坦、量子力学创始人维尔纳·海森堡、“原子能之父”恩里科·费米、发明回旋加速器的欧内斯特·劳伦斯、提出“玻尔模型”的尼尔斯·玻尔、因“云室”闻名的帕特里克·布莱克特……科学天团和政客、间谍之间,千丝万缕。
复杂+悖论,这是什么,这是诺兰的双厨狂喜啊。想象一下一向擅长在电影里玩复杂结构、多线叙事、回旋反转的诺兰,见到这样的传主会是什么心情?估计只有两个字:拍他。
在上海首映现场,诺兰的儿子也和观众一起观看了影片。诺兰说,他曾经和儿子讨论过奥本海默,儿子当时说,核武器不是当下年轻人会担心和讨论的问题,而诺兰觉得,拍这部电影就是要提醒年轻人,时刻警惕核战的可能。
这一次,诺兰放弃花活
与《敦刻尔克》不同,这回的《奥本海默》,诺兰似乎更想拍摄一部主打真实的二战背景传记电影,真实到不讲技巧,真实到看不到什么花活。
坦白说,《奥本海默》对普通观众并不友好:走马灯一样上场的人物多如电话号码簿,需要你对本世纪初的科学家和二战时期的政客有一定的认识,不然就会忙着认人头;全片有非常多的对白,几乎三分之二的镜头都有人说话,因此你不仅要忙着认人头,英文不够好还要盯一盯字幕。作为编剧,诺兰似乎预设了大家都是老熟人,不管是在哥廷根开会还是在华盛顿开会,你对每一个进场的人最好是如数家珍。
而当你先做功课再去看,就会发现这次诺兰的力气都花在了“还原”上——
首先是几位主要角色的扮演者,都和原型本人非常相像(尤其是饰演奥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几乎是脸盲患者难以辨认的程度。当事人的穿着,细节到连一块腕表的年份都是对的。
上图左:基里安·墨菲。上图右:原著中文版。
其次是几个历史名场面的还原:
1942年,38岁的奥本海默被选中主导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的研发,开启了“曼哈顿计划”。
1945年7月16日,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基地,“三位一体”试验成功,第一颗原子弹蘑菇云升空。
同年,奥本海默得知广岛长崎原子弹造成至少22万人死亡,去见美国总统杜鲁门,对他袒露心声:“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杜鲁门闻言从胸前口袋掏出手帕示意他擦擦手拉倒:“你认为广岛或长崎,有人关心原子弹是谁造的吗?他们关心是谁投下的原子弹。是我投的。你和广岛的核爆没有任何关系。”
此后,奥本海默一直用自己的影响力呼吁控制核武器,并极力反对氢弹研发和核军备竞赛,由此与美国称霸世界的野心格格不入,加上麦卡锡主义大行其道,终于在1954年,一场针对他的安全听证会在白宫附近秘密举行,目的就是要撤销他的安全许可,让他无力再置喙。
大事件还原之余,小细节也都与原著亦步亦趋。比如表现奥本海默的天才,有一段他仅仅学了几周就能用荷兰语演讲的画面。比如他还懂梵文,熟读《资本论》,这体现在他和女友约会时的嘴炮上。比如在剑桥学习实验物理期间,因为对专业不感兴趣,他给导师送去一个毒苹果。比如奥本海默的女儿在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基地出生,当时他还曾想过把她送养。比如“三位一体”试验当天,奥本海默看到蘑菇云,脑海里浮现出印度《薄伽梵歌》里的句子:“千百烈日当空争辉,或许可与至尊者那宇宙形象中的光芒相提并论。”比如FBI监听他的生活,翻他家垃圾桶。比如在听证会上被“氢弹之父”爱德华·泰勒背刺……
确实,该有的都有,该还原的也都还原了。只不过,呈现的内容虽多,表现形式却称不上丰富。从传记到影片,并没有发挥出影像叙事的优势。
放弃了技巧的诺兰,在《奥本海默》里仿佛只保留了一项传统艺能:彩色与黑白的对照。早在2000年的《记忆碎片》里,这招就用过一次。而在《奥本海默》里,彩色和黑白成为奥本海默主观视角与被审视视角的分判——1954年对他的审查密会被打成碎片穿插在所有的线性叙事里,这使得整部电影看起来也像《记忆碎片》,尽管这次时间线并未被完全打乱,但呈现出的碎片感,与诺兰原本想呈现的“奥本海默一生如同核爆式无法休止的链式反应”,恰好是相反的效果。话说回来,即使是将审判大会穿插在传主一生中反复闪回的拍法,也不能算是新鲜——远的不说,2016年克里特·伊斯特伍德拍《萨利机长》就用了同样的结构。
还原了这么多,但诺兰似乎并不想作价值判断,要把对人物的判定权留给观众——这种倾向使得电影里几个塑造人物的关键点都显得期期艾艾放不开手脚,关在小黑屋里的奥本海默看起来总是一脸震惊和无奈,但实际上他虽有天真之处,也并非无法与政客周旋之辈。电影里为了表达奥本海默的复杂性,不对他盖棺定论,反而使人物陷入一种暧昧不明。窃以为这种“开放给观众”的决策,实际上也暴露了导演的怯场。
但你说诺兰真的放弃判断吧,他最后其实还是忍不住玩了一把跳线的花活,把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的两段对话首尾相连,其寓意无非又是老旧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放弃了脑洞的优势,这一次,作为导演和编剧的诺兰,很努力,但并不怎么高明。
上图:IMAX胶片摄影机。
你将成为普罗米修斯
当然,诺兰毕竟是诺兰,《奥本海默》也有三流导演做不到的境界。
记得电影刚定档宣传时,有观众说会冲着核爆的视觉特效奇观去看——这听起来怎么不像个地狱笑话呢。幸好诺兰没有把“核爆视觉特效”当宣传点。在这么一部绕不开核爆场面的电影里,他已尽力将场面控制在最低限度——广岛长崎被轰炸的场面,完全没有;“三位一体”试验成功那一刻的蘑菇云,完全消音。当地狱观众在期待看到核爆大场面的时候,诺兰奉上的是爆炸那一刻绝对的寂静。
本质上,诺兰想把《奥本海默》拍成一部恐怖片,不是那种用奇观吓唬(娱乐)观众的恐怖,而是“在学会控制力量之前,就先拥有了非凡超能力”的恐怖。
上图:三一试验基地。
人人都知道胖子和小男孩的事,如果影片把悬念放在“核弹试验成不成功”显然是徒劳的。于是诺兰把恐惧点留在科学家引爆那一刻的另一种未知——奥本海默在引爆前去见了爱因斯坦,问他:当我们引爆原子装置,有可能会引发链式反应,导致大气层被引燃(整个地球炸飞),如果真相是灾难性的,我该怎么办?爱因斯坦回答他:那你应该停下来,向纳粹展示你的发现,这样双方都不会毁灭世界。
此前,奥本海默研发原子弹的合理性在于:第一,纳粹也在研发;第二,研发成功可以提早结束二战。而在面对“地球可能毁灭,虽然几率接近于零”的选择题时,科学家们还是决定按下按钮。诺兰说:“科学家们的内心感受到极大的恐惧,为那种可怕的可能性。”
他甚至坚持用实拍而非特效的方式,亲自去体验这种引爆的危险和恐惧——诺兰在新墨西哥州还原了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基地,包括爆炸时的钢架、地堡。他说:“电脑特效是一个非常有力的工具,可以让你完成任何效果,但它让我觉得太安全了。我们之所以实拍,是希望大家可以感受到真实的爆炸以及火焰。实拍会给观众一种紧张感,视觉特效是很难模拟这种效果的。”
“世界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一切。”但核时代已先行到来。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哪怕大气层并未因此炸裂,人心也迅速发生链式反应,“我们确实毁掉了整个世界”。
片中点题的一句话“你将成为普罗米修斯,赋予他们力量,却会毁掉自己”出现在电影半途;而“三位一体”试验成功,则在这句话说出的半小时之后。奥本海默真的没有选择的自由吗?他的朋友伊西多·拉比本来也是曼哈顿计划邀约的科学家之一,但他不想把学识用来制造武器,后因发现核磁共振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现在医院里用的MRI和家用微波炉都得益于他。
在得知广岛长崎22万人身死时,奥本海默又引过《薄伽梵歌》中的另一句话,并且成为他的名言:“我现在成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但曼哈顿计划的同事说他:“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因为原子弹能让他成为历史上最重要的人物。”
奥本海默制造原子弹当然有个人成就功业的野心,但他也在1945年之后长期致力于控制核武器的发展——包括反对氢弹研发,构思制定国际原子能控制报告……即使当他从“原子弹之父”、《时代》周刊封面人物这样的科学明星神坛上跌落,变成政治嫌疑犯,他仍然没有接受爱因斯坦的建议去国外大学搞科研,而是继续利用自己科学家的影响力,逆势而行,反对核军备竞赛。
余生,奥本海默在干一件难度不亚于造原子弹的事:叫醒装睡的人。他践行了他的名言:“身为一位科学家必须坚信,知识以及它所赋予的力量对全人类有真正的价值;更须确信,你是在利用它的力量来传播知识,而你也愿意承受一切的后果。”
他成功了吗?看看现在的世界,这很难说。
所以整部《奥本海默》里,最令人紧张和窒息的,并不是原子弹试验蘑菇云升空的那一刻,而是无数个白夜,在那个不到十平方米的秘密小屋里,奥本海默被迫在各路神佛面前自证清白——眩晕的白光笼罩住他,甚至比核爆更刺眼。
这世界上缺的,从来也不是有良知的科学家。我有一种预感,诺兰这次有点像推大石头的西西弗斯——真正需要看《奥本海默》的人,并不会在意奥本海默们。本质上科学家们和原子弹一样,都是他们称手的兵器。好比今年夏天《奥本海默》碰巧和《芭比》同档期,一群人就玩起了“芭比海默”的梗——同样一朵蘑菇云,于此地是吞噬一切的人间炼狱,在隔岸观火的人眼里却是绚烂的粉色礼花弹。记者|阙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