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来归帆品海鲜
一年一度的开捕,仿佛是一次禁欲的大释放。成千上万吃货仿佛等了一万年之久,眼睛发绿,头发枯萎,面颊嘴角都陷进去了,只听得螺号呜呜吹——其实都是想象啦,就约了三五知己向大海奔去,企图把最早进港的那条渔船一口吞了。
不要急嘛,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海鲜也不是一天能吃遍的。再说,在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港口,甚至不同的渔村,渔船捕来的海鲜都不相同,即使同一种鱼或蟹,叫法、吃法也不一样,味道各有千秋。要品尝更多的海鲜,除了嘴,还得靠腿,这是一次认识大海的机会,也是享受人生的过程。
上图:浙江省宁波市象山石浦渔港内,渔船云集、桅杆林立、场面壮观。
给望潮“马杀基”,是美味的曼妙前奏
有一年秋天与朋友组团去浙江象山,志在领略当地的“象山十八碗”,在一家很大的饭店看到虾鱼蟹鲎横陈在洁白晶莹的冰块上,就点了几道在上海不易吃到的海鲜,比如小管、望潮、跳跳鱼、虾柴——也就是现在称之为九肚鱼的那种软骨头,还有以前在台州才能吃到的沙蒜。
望潮这个名字颇为传神,比它的学名“短蛸”要生动有趣,是当地常见的一种小章鱼,一般体长四五寸的样子。望潮体黄褐色,背部色深,腹部色浅,也有触须和吸盘,与日本人想象中善于勾引女人的章鱼相比,颜值更加不堪。望潮是大海中的弱小生命,故而选择集体主义行为模式,涨潮时随海浪来到浅滩,迅捷地钻入泥浆中,用长长软软的触须捕捉食物,退潮后又忍不住寂寞,钻出沙滩东张西望,似乎有志于远方,渔家孩子熟悉它的性情,一逮一个准。
上图:冰镇三门脆望潮。摄影/沈嘉禄
这家店的厨师用白灼古法治之,蘸辣酱、酱油均可,鲜嫩、爽滑,诚为下酒妙品。不过厨师告诉我,望潮的肉质偏硬,就这样直接下锅白灼,肯定不会好吃,须事先给它们做按摩、摔打,半小时后待它们彻底躺平,进入“娇无力”的状态,投入沸水锅里一氽捞起,再投入冰块之中使之收缩,这样才获得爽脆弹牙的口感。
广东的八爪鱼在个体和形态上与浙江象山的望潮相似,也是海滩上的精灵小弟。其实八爪鱼就是小章鱼,性格更加倔强。沙姜炒八爪鱼是潮汕、广州等地的一道美味,我在广东湛江也多次吃到。八爪鱼也得用“马杀基”,手势有讲究,有打有摔,时轻时重,起码一刻钟的伺候。如此这般,猛火炒出来的八爪鱼才够嫩滑,够爽脆。
在上海浦东很多小酒馆里,八爪鱼作为下酒菜的价值得到了吃货的认可。白灼后浇上甜椒酱,甜甜酸酸的味道,就是醒酒神器。在日料店里,也有芥末小章鱼一碟前菜,这种小章鱼都来自东海,不是日本福岛的。
香港美食家蔡澜在《八爪鱼》一文中提到:“广东人则爱把八爪鱼晒干了,拿来和莲藕及排骨煲汤,煲出来的汤呈紫色,北方人不会欣赏,说颜色有点暧昧。在韩国,把八爪鱼斩成八块就那么上桌,蠕动着,生吃起来八爪鱼吸在你的嘴壁和舌头上,爱吃的人不觉恐怖。”我在韩国有一次吃章鱼火锅,一只章鱼奋力顶开锅盖,从火山爆发般的鱼汤中耸身一跃,成功越狱,害得满屋子人都去追捕这个逃犯。
蔡澜还说:“滚一锅水,放红豆去煮(八爪鱼),这都是古人的经验,八爪鱼遇到红豆水,就会变软。”
海蟹和蒸与焗,都是水与火的合谋
“六月黄”的高光时刻刚刚结束,梭子蟹就迫不及待登场了。梭子蟹,在上海菜场里被叫作白蟹,有别于青蟹和膏蟹。小菜场的卖蟹人强调:梭子蟹的公蟹才能叫白蟹。
广东人做白蟹很有经验,他们多取生焗之法,取一砂锅,爆香蒜子和姜块,将白蟹原只铺排在上面,每只蟹壳上堆一勺海盐,压紧盖,猛火焗一刻钟,最后在砂锅边缘浇一圈玫瑰露酒,一定要天津出产的那种才有浓郁香气。看蓝焰妖娆跳舞,满屋飘香,开盖后刮去蟹壳上的盐,每人得一枚,剥开蟹壳,比清蒸更紧实,也更鲜甜。
上图:低温膏蟹。摄影/沈嘉禄
广东厨师还擅长焗鲜鱿。砂煲内下猪油,煸炒姜米、蒜粒和五花肉片出香,喷一点白兰地,让香气“尽飞一会”。然后将三四头切成圈圈的鲜鱿丢下去,在猪油的滋润下,鲜鱿本香被激发出来,氤氲而起的那种甜鲜气息令人陶醉。
用这个方法也可以做油盐水焗海钓大黄鱼,但必须用湛江农村油坊里榨出来的花生油,它有一种特别的肥腴和脂香。
浙江三门青蟹的名声在上海吃货中如雷贯耳。三门青蟹古称“螾”,又叫“蝤蛑”,在宋以后的古诗词中并不少见,最有名的要数苏东坡《丁默公送蝤蛑》,其中有一句:“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偏安江南的高宗皇帝是个大吃货,吃过青蟹不过瘾,还让御厨做了“蝤蛑签”。在清朝乾隆年间,三门县已有人开始养殖青蟹。如今三门青蟹的养殖面积和产量都创下历史新高,据说养殖面积已达十万余亩,从业人员有三四万之众。
早在台州菜来上海试水之前,主妇们对它就有所知晓了,在菜场里难得一见,色呈蟹青,壳薄螯大,体壮饱满,价格自然也是凡品所不能及。不过买到就是福气,吃到足以傲骄。青蟹的烹饪无外两种,清蒸和葱姜炒,现在也有饭店加豆面煮上一锅,算是鲜花着锦。民间美食之所以能够流传千百年而不衰,就因为厨师深谙食材的品性,以“一瓢清水一撮盐”的简单烹饪来展现它最原始、也最有生命力的味道。
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里写道浙江的渔获与皇城的消费:每天有大批海鲜运往皇城,供人食用。皇城有海鲜铺子,还出现了各种蟹食,如白蟹辣羹、炒螃蟹、蟹酿橙、糟蟹、酒泼蟹、五味酒酱蟹、橙醋洗手蟹、糊齑蟹、蛑签等,其中的蟹酿橙,出现在清河郡王张俊宴请高宗的宴席上,也出现在林洪《山家清供》的食单里。在讲究生活美学的南宋,蟹酿橙“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受到上流社会追捧。而白蟹辣羹,因其鲜辣入味,受到平民喜爱。
必须说明的是,蟹酿橙、糟蟹、炒螃蟹等等用的是河里或湖里的蟹,也就是今天吃货所追捧的大闸蟹。
鱼饭的升级之旅,也是渔歌的悠远尾声
开捕后最多的渔获应该是鱼,除了鲳鱼,还有带鱼、鳗鱼、鲈鱼、黄鱼、米鱼、鲻鱼、乌鱼、鳓鱼、马鲛鱼、比目鱼、石斑鱼等,更多的鱼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只有通过当地渔民的描述,才能想象它们的真实而别致身份,比如黄呼鱼、斧头鱼、龙头鱼、石头鱼、白饭鱼、香鱼、岩头老虎等。
上图:开捕后,广州菜场里的鲜鱼铺天盖地,价格也便宜下来了。摄影/沈嘉禄
说起鱼跟赶海人日常生活的关系,唯有鱼饭。
在《舌尖上的中国》《老广的味道》《风味人间》等美食文化专题片中,对鱼饭的旁白就充满了朴素的感情。顾名思义,鱼饭就是用刚刚收获的海鱼,用最简单的方法水煮而成,一般是几条杂鱼平铺在竹编小匾里,数十个竹匾叠在一个铁丝网内,沉到一口筒形的大锅里煮,煮熟后吊起来,一匾匾晾干,当日或次日一早送到各家饭店里。有鉴于此,把鱼饭称作“冻鱼”也无不可。渔民在出海时当饭吃,陆地上的老百姓也经常将它作为粮食的补充。后来有些饭店也把鱼饭用油煎或蒸热的方法加热后再上桌,蘸上普宁豆酱或其他酱料,成为一种代表性地方风味。
传统的鱼饭多用没有很高经济价值的巴浪鱼、花仙鱼等来做。近年来我在潮汕和上海吃到的鱼饭,身价有所提升,比如大黄鱼和大眼鸡。
有一次我在上海一家湛江风味餐厅里吃到了徐闻特色菜肴,它就是酱油水焗徐闻马友鱼。马友鱼与我们平时吃到的马鲛鱼有点差异,它的学名叫四指马鲅,四指大概指它的起码的宽度吧。事实上马友鱼最大可长到一米多长,肉质紧致而鲜美,吃在嘴里有鱼油特殊的香味。
他家的大厨宜哥告诉我:“马友鱼大多生长在南海一带,东海舟山渔港偶尔也能见到,但湛江的马友鱼品质最好,在市场上每公斤卖到五六十元不稀奇,最贵的一条马友鱼卖到一万多元呢,这是我亲眼所见。”出生在湛江的宜哥又说:“不是我偏爱家乡,当地人早就这么说了:卖田卖屋,也要吃马友鱼。”
马友鱼的一般烹饪是香煎、清蒸、红烧。宜哥选择了酱油水焗,收汁后稍稍让鱼肉结皮,骨刺少,鱼肉肌理清晰,筷头一拨就散。那种若有若无的焦香简直让人难以抵挡。
以前我在广州吃过马友鱼炒饭,那是港式茶餐厅的招牌。腌制过的马友鱼肉质微红,咸中带鲜,经过高温与猪油的锤炼,赋予米粒特别的鲜香味。
品尝湛江菜,海鱼是主角。我还品尝了江香煎白鲳鱼和清蒸湛江曹白,曹白鱼与东海常见的鳓鱼一回事,鳓鱼腌制后就叫咸鲞鱼,鱼汛时,市场里也有新鲜的鳓鱼,一般取清蒸,欣赏它的本味,在鲜嫩度上,我认为比养殖鲥鱼更佳。湛江的鲳鱼个体不大,但肉质紧实,以香煎之法,同样也是加了几片五花肉,可以吃到鲳鱼的本味,比上海人爱吃的干煎带鱼更胜一筹。宜哥还送了一盆香煎沙尖鱼给我们,尖嘴巴的小鱼,脆脆的,骨头都能吃。
有一次我在海南岛上吃到了一款酸汤鱼。刚刚出水的海鲈鱼治净斩块,加入鲜鲍、鲜贝、大明虾、小鲜鱿等辅料,再加入没有完全成熟的洋桃和罗望子,让食材本身的酸味来提鲜,使这锅海鲜汤特别爽口,喝了还想喝。上海人对罗望子比较陌生,但提到泰国菜,就不能不说罗望子,这货状如豆荚,味道酸中带甜,成熟后的豆荚呈红色。泰国果农摘去荚子后挤压成一块块的砖头状,即可在市场上待沽。
西施舌与海蛎煎,最后一碗太平燕
鱼蟹虾之外,开捕之后登上饭桌的还有贝类。在福州某私房菜馆,一款鸡汤氽海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这道传统名菜是以鲜海蚌尖为主料,在鸡汤内氽熟即可。海蚌质地细嫩,雅称“西施舌”,仅在淡咸水交汇处的海水细沙中生长,而福建的海蚌尤以长乐漳港所产者质量最佳。挖取蚌尖后,每只片成两片,入锅氽熟时,水温掌握和时间控制十分严格,不足则软,过分则老。成菜色泽洁白透明,并无画蛇足的搭配,全凭海蚌自身的鲜味赢得食客的赞誉。每人一小盅,蚌尖鲜嫩无比,汤色清澈,相当可口。
当地的朋友说,福建菜重汤,每席往往要上五六道汤,这大概是南闽一带素来燥热,人体需要更多水分所致吧。
贝壳类家族中还有赫赫有名的牡蛎,比如生蚝和海蛎子,前者生食,配威士忌一流,海蛎子在南方城乡用来做海蛎饼,也叫海蛎煎或蚵仔煎,在福州、厦门街头随处可见。在上海、海门、启东则有蛎黄炒蛋,是相当美妙的童年记忆。
上图:白灼小海螺。摄影/沈嘉禄
此前我从一部专题电视片里得知,道地的海蛎煎要用未在水中浸泡的“珠蚝”做原料,洗净后加入鸡蛋、山芋粉、蒜白,调以味精、细盐、白酒等,搅匀放入热锅,两面煎透,起锅后放入酱料和香菜。后来到了泉州,当地朋友找到一家榕树下饭店请我吃饭,其中有一道海蛎煎,则是挂糊后下大锅油炸的,外脆里嫩,外观和口感都类似日本的天妇罗。
我再介绍一道在厦门吃到的白灼特大红螺。这家饭店的红螺来自附近海域,因为水质清洁,品质就很好。这种红螺每只约150克,有美艳的条纹与炫目的色彩。厨师建议以白灼一法治之,几分钟后红螺上桌,灼好后挑出螺肉,剪去尾巴后再塞回螺壳,置于冰屑上跟蘸料上桌。我试了一只,质地厚实,嚼劲恰当,有海螺鲜香款款升起,在法国小席拉的配合下,不失为一道鲜美爽口的小海鲜。
上图:汕头菜场里的各种鱼丸虾丸,都是用新鲜的鱼获做的。摄影/沈嘉禄
最后,简单地说一说沿海地区鱼产品加工,比如福州的太平燕,鱼丸与燕皮馄饨、鹌鹑蛋等一起煮后盛碗飨客,包心鱼丸是用鲨鱼肉和鳗鱼肉剁泥后,加入山芋粉捏成小饼,包了猪肉馅后团拢来做成的。在街头的大榕树下,我常能看到呱啦呱啦聊家常的女人们边做边氽入锅中,捞起就卖。她们动作飞快,犹如闪电,成品每个有上海浦东的菜肉汤团那么大,吃两三个管饱了。这款小吃因为寓意吉祥,故称“太平燕”,如果碗里有两只燕皮馄饨的话,也叫“双太平”。至于燕皮,大家都知道了,是用猪腿肉掺番薯粉层层敲成。一尝,包心鱼丸很有弹性,肉馅鲜美含汁,燕皮馄饨外滑里松,可以吃一大碗。关键一点是价格亲民,才十元钱一碗。撰稿|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