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代,做当下的侠——专访雕塑家任哲
3月中下旬前来香港的游客,一下飞机就能看到一尊金庸笔下大侠郭靖的大型雕塑——今年3月10日,是著名作家金庸先生的百年诞辰。为纪念这位华人文化圈里举足轻重的传奇小说家,香港将举办“侠之大者——金庸百年诞辰纪念”盛事,由知名雕塑家任哲操刀的金庸小说人物雕塑作品展是其中的重头戏:香港机场(3/16起)、中环爱丁堡广场(“江湖盛汇”,3/15—7/2)、香港文化博物馆(“任哲雕塑展”,3/16—10/7)等地标性建筑和文化场所将联合展出40余件大型雕塑作品,金庸笔下的侠义江湖,风云再起。
借此盛事,《新民周刊》对雕塑家任哲进行了专访,听这位屡获国际奖项、曾在中国、美国、新加坡、韩国多次举办个人雕塑展的80后雕塑家,讲述他心中的侠义与风骨。
上图:雕塑家任哲。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神雕侠侣》第二十回,兵临城下,郭靖对杨过吐露肺腑:“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大丈夫一生当为国为民,方为真正的侠之大者。”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金庸笔下侠义江湖的升华,在他看来,中国社会中,侠这个字,代表了一种崇高的道德。如今,这句话也成为今年金庸百年诞辰之际,香港一系列纪念盛事的主题。
当年与金庸一同“华山论剑”的清华大学教授王鲁湘曾说:“我们对所谓流行文化在过去一直存在文化偏见,认为它首先是低下的,第二是边缘的,第三是不重要的。精神生活的组成部分很大一部分不是从事艰深痛苦的思考,我们实际是在玩乐当中,在生活的状态当中,完成一种文化的建设。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金庸现象作为一种大众文化现象,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共同话语。”在他看来,金庸的作品提供了一个文本,而对于这个文本的“再创作”,就是“金庸现象”。金庸现象和金庸文本一起,构成了“金庸文化”。
雕塑家任哲曾是清华学子,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获得学士和硕士学位。虽然年方41,却已因其作品遒劲有力、隐隐有侠气的内在力量,广受全球关注。他是首位在北京太庙举办雕塑展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代表作更被全球多个重要艺术机构收藏,常常作为地标性公共艺术展出。
此次对金庸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再创作”,对任哲来说也是水到渠成。他从小习武,练过太极拳、八卦掌,成长过程更是一路伴随金庸小说在中国内地的风靡,没少耳濡目染。“学过武术再去读金庸,会觉得他对武功的写法是很内行的,而且他非常有想象力,笔下也有许多像‘降龙十八掌’这样炫酷的招式。但更重要的是,学武术和读金庸都让我明白,所谓‘武功’,更多是一种内在的修为。”
在任哲看来,一个人很难称之为“侠”:“侠是从人和人的关系中产生的——用北京话说,‘靠谱’,这是人和人相处的基本入门标准;朋友之间重承诺守信誉,能够互相托付,这是‘侠’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与人交往讲究‘仁义礼智信’,处世有胸怀,这也是‘侠’的表现;而侠更加高级的境界,是从小我到大我,从人与人的关系到人与家国,当一个人有家国情怀的时候,小我就会向大我让位,变得无我,不在意个人得失。”
既是二创,也是原创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一生创作的小说人物极多,广为人知的就有1000余,读者耳熟能详的也有300多个。如何从这么多性格各异的角色中挑选出最具代表性的40位进行再创作?任哲做了许多准备工作——花大量时间阅读参考资料,与金庸太太和展览主办机构共同协商,为人物角色作摸爬梳理、类型细分,从构思到落地,一件雕塑往往要花费数月之久。
金庸小说是文字构建的平面世界,而任哲要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注入自己的艺术创造,让他们一个一个“立”起来。可以说,每一个形象,既是“二创”,也是原创。
上图:任哲雕塑作品:令狐冲。
“金庸笔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独有的闪光点——令狐冲的潇洒,郭靖的憨厚质朴、侠之大者的胸怀,乔峰的绝世武功、厚重人性,还有天赋型选手虚竹,机灵古怪的黄蓉,足智多谋的任盈盈……像个‘英雄联盟’。”任哲觉得,塑造金庸群英谱,最有意思的是在角色形象差异化上的表达,“我想刻画出人物不同的性格,让观众在观展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他们当刻的情绪、人生所处的状态——比如一灯大师要给人苍茫空灵、安静慈悲的感觉;段誉是选取了他人生中最为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年纪;而令狐冲则用他‘压弯一把剑’的姿势体态,来突出高强的内力。从我们雕塑艺术的角度来讲,塑造形体是相对简单的,难的是表达情绪,表达人生态度——我希望我的雕塑作品能让观众看到以后,感觉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雕像”。
此次雕塑展的主题“侠之大者”出自郭靖之口,因此任哲对于郭靖形象的塑造也特别上心——展览上共有三座郭靖雕像,分别是三个不同人生时期的郭靖:“第一阶段是他在草原上弯弓射大雕,那是郭靖稚嫩青涩的年华,要塑造出充满原始力量的感觉;第二阶段,他练成降龙十八掌,武功出尘盖世,有一种飞龙在天的昂扬;第三阶段,郭靖到了暮年,兵临城下,他手持兵器,死守襄阳,花白胡须飘扬,神态异常坚定,突出他‘侠之大者’的家国情怀。”三个郭靖,被任哲塑造出了不同的层次,这也体现了他创作的丰富性。
40余座雕塑主要采用不锈钢和铜作为材质,冷硬感较强的材质和雕塑的形态体量之大,都为任哲的创作带来难度。“人是有温度、有色彩、会呼吸的,而硬质的雕塑颜色单一、没有温度、容易显得冰冷。”任哲说,“雕塑创作人物和蜡像制作差别也很大,如果想让雕塑作品活灵活现,需要人物形象、人物装束、肢体语言和微表情的共同加持。”以他此次塑造的杨过为例,那是断臂后又经历了16载,一直在绝情谷苦苦等待小龙女现身的杨过。“他当时的状态应该是黯然销魂的,所以整体线条、包括衣服的纹理都是向下的,头发丝也好像被雨打湿一样披挂着。要从多个维度去塑造他这种黯然销魂的状态,才能增加人物的情绪和戏剧冲突,让观众一看到就会共鸣。”
上图:任哲雕塑作品:郭靖。这是郭靖的草原弯弓射大雕时期。
钟情英雄,不负时代
少时读金庸小说,总有一个幼稚的“跨书论武”想法:要是让乔峰、张无忌、令狐冲、一灯大师、张三丰、王重阳、无崖子、东方不败……一起比武,谁才会是武林高手高手高高手?
任哲觉得,真正的高手,在于内心修为:“像是金庸小说里的‘扫地僧’,看起来活脱脱是个素人,金庸着重刻画的都是他的内力。”
是次雕塑展中,任哲认为的“最厉害的高手”是谁?“就是金庸先生本尊。”这尊任哲新塑的金庸半身铜像,如今正在香港文化博物馆的“金庸馆”中展出。由于金庸馆的展览是文化博物馆自2017年以来一直有的常设展,因此本次雕塑展结束后,这尊半身铜像仍将留在馆中,与300多件金庸的手稿、电影剧本、照片、多个版本小说、报纸杂志等珍贵展品一同长期陈列。
“金庸先生的半身像如何塑造,我和他的家人、朋友都商量过,首先去尽可能地了解他们印象中的金庸。比如金庸太太就提了很多生活方面的角度,她觉得金庸很慈祥,经常笑,给人一种友善的感觉,还特别提到‘金庸皮肤很好’。”除了生活中的友善,任哲还要塑造出金庸的睿智和胸怀,“金庸是他小说背后的精气神,他把自己的精气神注入小说,才有了今日的传世神作”。
出生于北京的任哲,去年因“高端人才通行证计划”来到香港进行创作。长居之后,香港的城市文化对他产生了新的影响:“香港给我的印象是多元的,她是几个地域的交叉点,文化上有很多冲突,却也很多元,很包容。这里既有传统文化留下的深刻底蕴,又在横跨时间轴的长期演变中融汇了不同外来文化的特征。这一点和金庸小说也有点相似——金庸小说中不仅有中原,有边疆少数民族,还有邻国,这种创作上的多元融合,聚集在一起,就会形成比较耐看的系列作品。题材是古代的,但精神是现代的。”
在这座“mix”(融合)感很强的城市里,任哲进一步打开了艺术上的思路和眼界。而这一切,都将在他之后的雕塑创作中有所体现。他计划在未来十年内,继续创作金庸小说人物系列雕塑作品——此前,他在《云端》《神将》《四圣兽》《十二生肖》系列等代表作中已经刻画过不少侠士、武士、神话英雄、祥瑞神兽的形象,金庸小说人物将成为他对“英雄”题材钟情的延续。
“武士精神非征服或杀戮,而是不断超越自我。”任哲说,“东西方的英雄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任何国家都有英雄,有舍小我成大我的举动。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容易固守自己的小圈子,时不时自我意识膨胀,导致人际关系紧张,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从前年轻人喜欢在武侠小说中寻找快意恩仇的感觉,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更喜欢仙侠,和实际生活离得很远,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这种时候,更应该弘扬英雄的精神,把人重新拉回到现实,去处理好自己和他人、自己和时代的关系——这是我想要持续创作金庸小说人物系列雕塑的主要动力——我想提醒年轻人,打开自己的小圈子,更加关心家国,在这个时代,做当下的侠。”
上图:任哲雕塑作品:东方不败。
上图:任哲手稿:乔峰。
郭靖“降龙十八掌”时期的这件雕塑,任哲决定展陈在香港国际机场。
“这里是香港的出入口,也是每个来香港的游客对香港的初印象。‘降龙十八掌’呼应了龙年新春,而他卓绝的武功也是外国游客特别感兴趣的中国功夫。我希望这样的郭靖能带给大家一种非常有活力的感觉,希望经过他的人会一眼认出郭大侠,然后摆出和他一样炫酷的造型,拍照打卡。”记者|阙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