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金”惟昔侠客行
早春二月,江南未醒;素雪点点,雾霭凝霜。
为了纪念金庸(1924年3月10日—2018年10月30日)百年诞辰,恰是在这般“只宜冬眠”的时节,在下不得不强撑真气、硬着头皮,兀自踏上了一场重走查先生之江湖路的孤独旅程。其间种种“冻”人心弦的情状,料想刚睡寒玉床练功的小杨过,或是跃入碧水寒潭打斗的黛绮丝,必然能够领会。
也曾仗剑意疏狂,少儿郎,啸八荒。燕子南飞,旧友终难忘。小时候读金庸,年纪稍长懂金庸,现下开始忆金庸。他老人家虽已挥袖远去,留下的武林传说,目前依旧稳定地激荡着余热,赋天地浩然侠气,留看官久久徘徊。
此行追觅萍踪,但憾故人长诀。
上图:海宁金庸旧居 正在施工中。摄影/孔冰欣
故乡海宁
金庸,本名查良镛,出生于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
徐霞客的前辈、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尝曰:“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金、衢、严处丘陵险阻,是为山谷之民;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海滨之民。”水、山、海,确系我们理解浙江的三个视角。
海宁之名,南朝所赐,寓意“海洪宁静、海涛宁谧”。不过,众所周知,浙江因海岸线曲折、纬度较低,屡屡遭受台风袭扰,故“宁”非常态一成不变,乘风破浪、恣意山水的勇猛不羁,也是此地诗画斯文外的另一面。
赶赴袁花镇新伟村一组(赫山房)金庸旧居的时候,阴风怒号,淫雨霏霏。我来得不巧,这里正在闭馆装修,数位施工人员劳碌地跑进跑出。和他们大概聊了几句,得知不仅是金庸旧居,盐官镇的金庸书院貌似同样忙于“升级设施、提高质量”。万物空寂,惟余一人,撑着伞直哆嗦的我起初一阵失望,旋即叹了口气,想到老家本是金庸的伤心地。
清代以来,海宁查家堪称蜚声海内。康熙末雍正初,查家三兄弟老大查慎行(原名嗣琏)、老二嗣瑮、老三嗣庭,加之慎行子克建,一门四进士。慎行得康熙赏识,入直南书房;嗣庭则在雍正即位后先后出任内阁学士、礼部侍郎。
雍正四年六月,査嗣庭任江西乡试正考官,九月获罪被革职拿问,交三法司审判,次年自杀于狱中。雍正五年五月初七,此案最终审结,嗣庭戮尸枭首,长子斩监候;慎行父子免罪,嗣瑮父子流三千里。在自己最后一部长篇武侠小说《鹿鼎记》的开头,金庸曾经作注——
我的一位祖先查嗣庭,于清雍正四年以礼部侍郎被派去做江西省正考官,出的试题是“维民所止”。这句话出于《诗经·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思说,国家广大的土地,都是百姓所居住的,含有爱护人民之意。那本来是一个很寻常的题目,但有人向雍正皇帝告发,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出这试题,用意是要杀皇帝的头。雍正那时初即位,皇位经过激烈斗争而得来,自己又砍了不少人的头,不免心虚,居然凭了“拆字”的方法,将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
另有一种说法是,查嗣庭作了一部书,书名《维止录》。
有一名太监向雍正说“维止”两字是去“雍正”两字之头。又据说《维止录》中有一则笔记:“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大行”是皇帝逝世,皇四子就是雍正,书中用到“奇哉”两字,显然是讥刺雍正以不正当手段篡位。《维止录》中又记载,杭州附近的诸桥镇,有一座关帝庙,庙联是:“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两字同音,雍正认为是汉人怀念前明。至于查嗣庭在江西出的试题,其实首题是《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第三题是《孟子》:“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这时候正在行保举,廷旨说他有意讪谤,三题茅塞于心,廷旨谓其“不知何指,居心殊不可问。”
据学者考证,“维止”一说牵强附会,或源于民国初年清代野史的里巷谣传,属于以事实为蓝本的“八卦艺术演绎”。査嗣庭让皇帝雷霆震怒、借题发挥,一方面在于雍正对(科举出身的)汉人官僚(尤其是浙江人)猜忌极深,认为他们轻视满人,亟需严厉敲打。另一方面,査嗣庭本为隆科多举荐,与年羹尧案中颇为活跃的雍邸旧人蔡珽亦过从甚密,而处理蔡珽、隆科多之时,牵扯査嗣庭为明定罪过之一,可见査嗣庭案超越“文字狱”的“朋党案”性质。
浙江的乡试一度宣告终止,已经中举的浙江举人禁止参加会试。雍正七年,皇帝又表示恩准浙江恢复乡试,举人也重新获得参加会试的资格。有趣的是,雍正八年的会试与殿试,会元和三鼎甲竟全让复出的浙江人包办了。
先祖的遭遇令金庸伤心,父亲查枢卿(又名查树勋)之死更令金庸伤心。1981年邓小平会见金庸之时,主动提及查枢卿在“镇反”中被错杀一事,金庸沉默了一会:“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未几,海宁县委、县政府与嘉兴市委统战部、市侨办联合组织调查组,发现查枢卿的案件是冤案,遂给予平反昭雪。
回到香港的金庸给邓小平寄去了一套全新的《金庸小说全集》,后《明报月刊》发表了金庸和邓小平谈话记录及《中国之旅:查良镛先生访问记》。再后来,金庸的武侠小说于内地公开出版,畅销一时。
上图:施工中的金庸旧居万物空寂。摄影/孔冰欣
嘉兴烟雨
在袁花镇念完小学,金庸考入嘉兴中学,离开了海宁。
千载光阴的京杭大运河绕城而过,春波门外南湖的湖面上,一艘改变了时代的红船,更让嘉兴永垂史册。淅淅沥沥,梅子黄时雨;水乡古镇,石榴映粉墙。朝鲜文臣崔溥在《漂海录》里如是描绘嘉兴:“屋宇宏壮,景物繁华,亦与宁波府同。”而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不吝笔墨,竭力形容嘉兴清丽的风姿——
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
……城中居民人物温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铺满了一片片翡翠。
总而言之,游嘉兴,岂可不游南湖。南湖位于嘉兴城外东南角,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知府赵瀛疏浚市河,将挖出的河泥填入湖中,成一小岛,四面环水,俗称湖心岛。次年在岛上建烟雨楼,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意而得楼名。如今的烟雨楼,为1918年嘉兴知事张昌庆“会绅募款重建”,成了整个南湖景区古建筑群的核心与象征。
上图:嘉兴烟雨楼。摄影/孔冰欣
空里雪霰乱飞,天色渐渐昏沉,乘小舟登上湖心岛,静静伫立,分烟话雨,南湖风光尽收眼底。“轻烟漠漠雨疏疏,碧瓦朱甍照水隅。幸有园林依燕第,不妨蓑笠钓鸳湖。渔歌欸乃声高下,远树溟濛色有无。徙倚阑干衫袖冷,令人归兴忆莼鲈。”杨万里诗中的鸳湖即南湖,钱谦益、柳如是勺园定情;桃花岛巨变后,郭靖只身赶往醉仙楼赴比武之约,此时他误会黄药师害死了自己的五位师父,与黄蓉的感情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鸳湖实也见证了这对小鸳鸯的曲折姻缘。
“湖烟湖雨荡湖波,湖上清风送棹歌”,除了“南湖烟雨”,清同治年间嘉兴府知府许瑶光命名的“南湖八景”,还包括“东塔朝暾”“茶禅夕照”“杉闸风帆”“汉塘春桑”“禾墩秋稼”“韭溪明月”“瓶山积雪”。春会争艳群芳,夏采塘中芙蕖,秋赏碧波余霞,冬探腊梅香迹,南湖四季皆美,难怪金庸念念不忘。
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什么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什么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能这么挑剔?”
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彩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么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
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
……他要吃粽子,却是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粘了块粽子,掷出去粘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
《神雕侠侣》里四处撩妹的杨过想吃粽子,实际动机不纯。而逛累了的我四处找寻能吃嘉兴大肉粽的好地方,真的就是饥寒交迫。在景区内的一家小店,本人如愿以偿;粽子的味道平平无奇,但看到柜台里五颜六色、小巧玲珑的桃花酥、红豆酥、紫薯酥、米花酥、南瓜酥、核桃酥……踟蹰不已,思量着是不是捎带几盒回上海。最终,考虑到战五渣体质无力负重太多行囊,我决定割舍贪欲,忍痛返还。
最忆杭州
嘉兴像金庸的另一个“嘉乡”。而他的第三个“家”,无疑是杭州。
抗战胜利后,金庸曾短暂入职《东南日报》。工作期间,他常与同事、友人到天香楼喝陈年花雕,以鲥鱼佐酒。而据金庸关门弟子卢敦基回忆,1996年,金庸三次光顾奎元馆,连赞虾爆鳝面“好香”,欣然命笔“我曾尝美味,不变五十年”。
年纪大了之后,因为思恋江南、思恋故里,金庸曾考虑定居杭州。导演张纪中称,“他在杭州的时间最多”;金庸第三任妻子林乐怡也表示,“他一生最喜爱的城市是杭州”。为了争取文化名人查大侠,杭州市政府尽量配合,双方经过商定,最终在西湖区的杭州植物园附近盖了云松书舍。而从土地选址、建筑户型到园林绿化,金庸参与了所有过程,耗资千万;待书舍建成,却选择无偿捐赠给杭州市,显得高风亮节。
上图:金庸出资千万在杭州筑就云松书舍。摄影/孔冰欣
如今,云松书舍免费向公众开放。入口处挂刻着那副经典的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踱步绕了一圈,发觉书舍由“耕耘轩”“玉兰亭”“松风明月楼”“赏心斋”和“听松亭”等楼台廊榭组成,整体格局不大,然乌檐白墙,曲径通幽,错落有致。值得一提的是,书舍若干房间的名字,有唤“还施水阁”者、唤“参合庄”者、唤“风陵渡”者等等,金庸迷们当会心一笑。回廊的墙壁上,还装饰有金庸武侠小说的相关壁画,朔风吹过,青竹微动,壁画里的主角们,也仿佛直欲跳将出来。
云松书舍固然适宜修身养性,“资历”毕竟尚浅。西湖杨公堤旁古趣盎然的郭庄,才是金庸在杭州特所钟爱的园林。郭庄建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进行了全面修缮,并被誉为“西湖古典园林之冠”。著名古建筑园林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曾表示:“没来过郭庄,不算到过西湖。”
上图:云松书舍如今免费向公众开放。摄影/孔冰欣
诚然,此庄巧借西湖之景,与水光山色、堤痕船影融为一体,为海内孤例,是视野绝佳的“西湖伴侣”。我去的时候,适逢园内“2024杭州市民兰花节暨第十二届杭州春兰精品展”,见幽兰清逸高洁之态,鉴“灵素牡丹”“绿英”等品种,眉头一挑嘴角一翘,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苗若兰、程灵素、公孙绿萼、程英等“金庸群芳谱”诸女。
郭庄阅西湖,风烟俱净;孤山访金石,觞咏流连。张岱寻梦西湖,记载道:“梅花屿介于两湖之间,四面岩峦,一无所丽,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冲照,亭观绣峙,两湖反景,若三山之倒水下。山麓多梅,为林和靖放鹤之地。……逋每泛小艇,游湖中诸寺,有客来,童子开樊放鹤,纵入云霄,盘旋良久,逋必棹艇遄归,盖以鹤起为客至之验也。临终留绝句曰:湖外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笑傲江湖》第十九回——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令狐冲跟着向问天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冲道:“常听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
向问天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河边的柳树之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向问天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上图:郭庄残荷。摄影/孔冰欣
穿过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
很多朋友判断,令狐冲、任盈盈成亲的这个“西湖孤山梅庄”,约摸是西泠印社的位置。其社址坐落于孤山南麓,东至白堤,西近西泠桥,北邻里西湖,南接外西湖,一句话概括:欲穷千里目,仍须肯攀登。奈何松风萧萧,杜鹃垂首,壑冷涧咽,我认认真真地爬了一会儿山,自觉体温直线下降,遂打定主意“中场休息”一下,在四照阁买了盏热茶喝。
茶叶一般,胜在茶水暖胃,心境登时惬意旷达起来。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湖州顾渚紫笋、密州海青茶……世间香茗千百,难评高低妍媸。而无论茶种怎样金贵,都比不上何地、何人、如何饮重要。闲坐林泉至交对谈,即使三五文钱一碗的粗陋茶汤,亦赛过醇醪佳酿。
当然,现实世界的云松书舍、郭庄也好,武侠世界的梅庄、绿柳山庄也罢,游客均无法入住。那么住在哪个“山庄”比较合适呢?“青山滴翠湖水碧,绝幽山庄名花家”——地处杨公堤南首、金庸曾挥毫点赞过的花家山庄,不失为出游杭州一个清幽、舒适的下榻之所。我入住的首日是元宵节,赶上了“花家宋韵——元宵·嘉年华”活动,猜猜灯谜对对诗,收获了几份小礼品,心内难免微微得意。
可惜这家的伙食甚是庸常,以至于我特意跑到“楼外楼”打牙祭。金庸题词“杭州佳肴南宋以来闻名天下,楼外楼此中翘楚名不虚传”,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等传统风味称誉有加。而我个人洪七公附体般一一品尝过后,强推蟹酿橙,咸香鲜嫩,清新酸爽,不愧是录入《山家清供》的菜品呢。
襄阳风日
金庸在香港逝世的当天,几千里外的襄阳儿女,自发用蜡烛点亮了古城墙。
对普罗大众而言,没有金庸的“射雕三部曲”,襄阳城恐怕不会恁样出名。有人统计,“射雕三部曲”里提及襄阳260多次。郭靖、黄蓉苦苦守城以身殉国,杨过飞石击杀蒙古大汗等情节,书迷至今记忆犹新,深感荡气回肠。
《神雕侠侣》第二十一回——
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杨过问道:“郭伯怕,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动天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爿天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心血都花在这襄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
上图:襄阳古城为全国保存最完整的十大古城之一,自古就有“铁打的襄阳”、“华夏第一城池”之说。摄影/小熊
《倚天屠龙记》交代了郭氏一门的落幕——
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屠龙刀不知下落。郭祖师当时身在西川,待赶去想要相救父母亲人,却已为时不及。
位于“天下之中”南襄盆地中的襄阳,西接川陕,东临江汉,南通湘粤,北达中原,是鄂、豫、渝、陕四省(市)毗邻地区的交通枢纽,自古即为交通要塞,素有“七省通衢”之称。“夫襄阳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东南,东南得之,亦可以图西北者也。”历史上的多次战争证明,北方势力进入南襄盆地后待挥鞭南下,必须经过襄阳这个咽喉之地。一旦突破襄阳防线,沿长江溯流而上,即可扼守荆州、宜昌等长江要塞,掐住四川东出的大门。襄阳的得失,关系到江南、四川盆地的安危。战国时期,秦、楚争夺的焦点就是襄阳,秦国大将白起水淹襄阳,让楚国丧失了争霸资格;三国分足立、西魏攻南梁、蒙元灭南宋,皆以襄阳为突破点。
活泼明媚的襄阳妹子小熊告诉我:“我跟别人介绍家乡,说襄樊,大家没什么特殊表示;说‘就是襄阳’,立刻得到反馈:哦哦,你早说嘛,襄阳我们知道,金庸写过的。2010年,襄樊市更名为襄阳市,又改回去了。Anyway,来襄阳玩,打卡古城墙是第一步,夫人城的历史故事忒刺激了!第二步是吃襄阳牛肉面,一天不吃馋得慌……”
小熊乃在下的大学同学是也,一个不折不扣的武侠迷。此女幼时看了许多港台武侠剧,初中开始接触金庸、古龙,并“熊心勃勃”地准备构思一部“大女主成长”类型的长篇武侠/仙侠小说。高中动笔,博客上贴了五六万字,到大二了依然坚持连载。“我列了提纲,设置了副CP与群像戏,告诫自己万万不可写成无脑玛丽苏,要有主题、有思想。”
后来的事情我猜到了:这部小说成为无底巨坑。毕业之后工作繁忙,热情衰减,小熊同学也没打算做职业写手,不停更才是咄咄怪事。只是,与她一道喝着咖啡(其实应该喝酒)回忆“武林往事”的时候,我恍惚穿越了时空,重返青葱岁月——
“读高中的时候,到处都有书报亭和那种租书租碟的神秘店铺,我借了好多武侠小说呐。最欣赏的还是金庸,古龙也不错,温瑞安马马虎虎,黄易的东西受不了。”伊讲。
“老一辈‘金盆洗手’后,沧月、步非烟、萧如瑟、楚惜刀不是流行过一段时间么。但‘胭脂味’的武侠,轻飘飘的,不够带劲。而江南、今何在、小椴、凤歌的作品,我也‘嫌弃’终归不是大师手笔……不行,不能太‘作’,否则再也找不到新的武侠/仙侠/古风小说消磨辰光了。”我讲。
“你刚刚说的那些作者,基本都是当年《科幻世界·奇幻版》《飞·奇幻世界》《九州幻想》《今古传奇·武侠版》的常客啊。我还蛮关注其中几个的动向的,但他们要么再也不写了,要么出的新作不符合我的心理预期,渐渐地,我就不太看武侠小说了。至于眼下泛滥成灾、良莠不齐的玄幻修真网文,让我怀疑写的人80%初中都没毕业。”伊讲。
侃到最后,两人白日做梦。除了海宁、嘉兴、杭州、襄阳,还想笑着浪荡,游遍祁连、昆仑、终南山、武当山……
饮马江湖,扶弱锄强;驻守河山,为国为民。北至雄关之外,南至水云乡里,剑胆琴心,气贯虹霓,或使五岳倾摧,四渎奔流。
侠之大者
停止武侠小说写作后,金庸一直想当历史学者。
他曾经担任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并获取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但这些荣誉的头衔,始终没能阻挡纷至沓来的非议,查大侠的学术水平不时蒙受外界质疑。
事实上,一方对“史学造诣”的偏执,以及另一方对“徒有虚名”的争论,大可不必。北大陈平原教授即指出:“金庸比许多新文学家显得更像传统中国的‘读书人’。不只是学识渊博,甚至包括气质、教养与趣味,博雅与通达,在这方面,大学里专治文史的名教授,也都不见得能在查先生面前昂首阔步。”北大钱理群教授亦表示:“金庸武侠小说应在文学史中有一席之地,正是因为有了金庸,有了他所创造的现代通俗小说的经典作品,有了他的作品的巨大影响,才使得今天有可能来讨论通俗小说的文学史地位。”
复旦大学严锋教授在《金庸为什么这么好》一文中写道:“曾经有人问我,金庸与余华、陈忠实、莫言这些‘纯文学’作家相比,究竟处在哪一个层次上呢?一句话,我认为金庸比那些作家毫不逊色,各有所长。”
“通常把金庸的武侠小说归入俗文学,把余华他们的作品归入纯文学。纯文学总是被认为高一等,在中国尤其如此。在古代,诗被认为是文学的正宗,小说根本就不入流。到了五四以后,以现实主义为代表的新文学被认为是正宗,像鸳鸯蝴蝶派和武侠小说就被认为不入流。这样的观点在今天还很有市场,但却是有问题的。这种人为划界的文学观念已经过时了。这是一个跨界的时代,不光是文学,很多事情都要重新定位,而且界限越来越不分明。这是一个俗中有雅,雅中有俗,雅俗共赏的时代。”
“不说《天龙八部》这样的史诗巨著,哪怕是《雪山飞狐》这样的小品,里面的情节和人物关系都非常复杂,非常有机,各种恩怨情仇,爱恨纠结,前因后果,选择宿命。我看金庸,其实远远超越江湖情仇,悲天悯人,常常有一种希腊悲剧的感觉。”
“金庸的作品很有思想。比如他的许多作品里的人物都有‘我是谁’的天问,他们的旅途,就是一个自我发现,自我成长,包括幻灭的过程。这在中国传统小说里几乎没有,在中国现代小说中也不多见。”
此外,严锋以为,人物塑造、描写技巧、场面调度、节奏把控等方面,金庸都展现了当世绝顶高手的能力。在文章的末尾,严老师更谦逊地感慨:“我以前也很想写武侠小说,也写了一些不成样的片段,但是每次看大理天龙寺高僧斗法的这一段,就沮丧气馁,心灰意懒,终于放弃了。”
韩非子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然《史记》有《游侠列传》作褒扬,唐后则有“剑侠”之称。近代,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常携七星龙泉剑,复得文天祥遗物“蕉雨琴”“凤矩剑”伴身侧;秋瑾那张最著名的小照上,鉴湖女侠持刀而立,皆系“剑侠精神”与革命精神的合二为一。继续揆诸历史,古典侠义精神虽决计不能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高度相比,但两者的出发点和基础较为相近,故老一辈共产党人中,不乏热衷武侠小说者。毛泽东曾给毛岸英、毛岸青寄过《峨眉剑侠传》《小五义》《续小五义》《侠义江湖》等;字“翔宇”的周恩来用笔名“飞飞”写过侠义小说《巾帼英雄》;贺龙把床做得很大,以便堆放书籍,包括很多武侠小说;邓小平更是标准的武侠小说迷,习惯中午和晚上睡前半小时翻翻武侠小说,尤喜《射雕英雄传》。
综上,武侠文化可处江湖之远,可居庙堂之高。在英雄豪迈、侠士情长的背后,金庸的确做了探讨更严肃话题的尝试:应当如何看待种族主义?正邪的定义是永不逆转、难容辩驳的吗?国民性和人性究竟是什么样子?权力居然能够凭借如斯吊诡、如斯可怖的方式攫取?……他的作品,时至今日已入选高中和大学的教材;而影视剧、广播剧、舞台剧、动漫、游戏等各种版本的改编,亦源源不断,足见“金庸”这个超级大IP,仍然具备相当的吸引力。
即便,能静下心阅读传统长篇武侠小说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钱塘潮信
古时,“普遍正义”是没法在生活里实现的。因此,“武侠”的存在,是人们心底潜藏的渴望或情怀。它代表的是脱离国家法令、亲族系统的特立独行,纵横四海,替天行道,快意恩仇。奇思迷人、高度理想,却也暧昧、悬浮,距离日常羁绊的真相过于遥远。
是故,年齿长矣,童话灭矣。而唯一的倔强,是不悔任性飘洒,一辈子只管听从心里的声音。
上图:壮观的钱塘大潮。
《水浒传》临近结尾处,鲁智深在杭州的六和寺安歇。“至半夜,忽听得江上潮声雷响。鲁智深是关西汉子,不曾省得浙江潮信,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众僧笑,解释道:“师父错听了,不是战鼓响,乃是钱塘江潮信响。”“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为之潮信。”鲁智深忽然大悟,就此圆寂,留下颂子:“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金庸对“一生该当如何度过”的回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似与上段形成互文。而在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里,查大侠亦详细描绘了男主角陈家洛数度海宁观潮的经过——
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
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
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农历八月十八的“观潮节”自唐宋始,传承至今。据说,经验丰富的“弄潮儿”会先到海宁八堡观潮点,再转战盐官,最后赶往老盐仓,“一潮三睹”,将交叉潮、一线潮、回头潮一次性看个痛快。未免惆怅的是,“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浪涛再癫,总是要平息的;闹得再欢,总是要退隐的。
青山依旧在,风云转不休;情字如雨落,沾满了红袖。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记者|孔冰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