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青年的“神曲”之旅

　　“二月天杨柳醉如烟，三月三来山青草漫漫……”3月中旬的凯里下着绵绵春雨，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文化馆一间办公室内，玉镯儿正在电脑上查看乡村音乐会的活动预告视频，视频的BGM用的正是在春晚后大火的歌曲《上春山》。

　　作为文化馆的创作员，玉镯儿的工作包括做一些活动策划，组织创作采风和群众文化活动等。工作之余，她还有另一个身份——作词人，《上春山》便是她的作品。

　　《上春山》火了，既是偶然——因服装和走位问题，这首歌在春节期间几乎天天挂在热搜上，舆论也是反转再反转；但也是必然——歌词朗朗上口，曲风轻快，几个少年唱得青春无敌，给人春风拂面之感。人们在吃瓜的同时，一不小心就把它学会了。

　　《上春山》词作者玉镯儿和曲作者张超都是贵州人，从小在黔东南长大。两人从2010年的《我在贵州等你》合作至今，已为推广贵州默默付出了十几年，其中为黔东南16个县市创作的歌曲就高达40余首。

　　这一次，加上95后的编曲潘安昕，全贵州班底制作的《上春山》让更多人关注贵州原创音乐，也借春山关注到滋养他们的贵州大地。

上图：游客在贵州省丹寨县龙泉山景区赏花。

爬上古典诗词的“春山”

　　“火了之后，采访变多了。”玉镯儿告诉《新民周刊》，除了接受采访，她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大变化。

　　大年三十的中午，距离央视春晚播出仅剩6小时，春晚节目单在网络释出。当看到“歌曲《上春山》”五个字赫然在列，玉镯儿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当晚，她也是第一次听到歌曲的成品，还没来得及用手机录视频，她的手机上已经开始不停地弹出消息，很多朋友发来祝贺。

　　“终于圆梦了。”早在2016年，玉镯儿就有机会上春晚，但因为各种原因歌曲最终没有选上；2022年，她和张超的另一首作品也曾入选过春晚彩排，最后同样遗憾地失之交臂，“上春晚一直是我的梦想”。

　　时间回到2023年10月，张超再次收到了春晚导演组的创作邀约，开始着手写歌。当时，他和玉镯儿先是写了一首关于民族大联欢题材的《永远是一家》。“灵感来自于村超、村BA，去年我们都去看过现场，觉得很热闹，于是就把黔东南这种特有的节日氛围写到了歌曲里。”张超告诉《新民周刊》记者，这首歌最终上了央视的元宵晚会。

　　当时，张超还想写一首关于春天的歌，“想着一起交上去看看”，便用吉他弹唱了一段旋律发给了玉镯儿，只告诉她主题是“春天”，其他任由她来发挥。

　　春风、春雨、春光这些都被别人写得很透了，玉镯儿开始思考自己还能写什么。二月的兴义万峰林、三月的贵安樱花园、四月的丹寨龙泉山、五月的施秉云台山……从小爬山的记忆涌上心头。

　　“对，就是春山！贵州人特别爱爬山，也是我所熟悉的。”确定了主题，听着中国风的旋律，玉镯儿在张超事先准备好的词格内开始填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似前后不到3小时，但瞬间爆发的灵感得益于玉镯儿平日里文学诗词的积累，厚积薄发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也源自于她和张超多年的默契。

　　当张超拿到词后，同样是“对了”的感觉。一两个小时后，玉镯儿收到了一曲春意盎然的演唱小样。

　　“春晚节目组听到后就非常喜欢。张超坚持用贵州的音乐人负责编曲，短短2分30秒的歌，我们前后共编了9个版本。”玉镯儿表示。

　　《上春山》一路“通关”，最终登上了春晚舞台。一份属于贵州的浪漫，以独特的方式，向大家送去来自春天美好的邀约——“我上春山约你来见，我攒了一年万千思念。今天原是平常一天，因为遇见你而不平凡。”

　　《上春山》火了以后，歌词里的中文美学被大众津津乐道，网友细数其中巧妙化用了十多首古诗词。

　　对此，玉镯儿回应道，自己确实很喜欢古典诗词和民族音乐，并从中汲取到了很多养分。“如前些年和张超一起创作的《新竹词》，就是由郑燮的《新竹》获得的灵感。”但她坦言，将古诗词运用于歌词其实是作词人创作的一种常见技巧，“写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但确实当我们将诗词化用在歌词中，更能被年轻人所接受和理解”。

　　在玉镯儿看来，古典诗词才是中国传统文化千年繁茂的“春山”。

凤凰传奇背后的人

上图：张超为凤凰传奇创作了多首“神曲”。

　　自《上春山》爆火以来，不仅在全国各地引发了翻唱热潮，在抖音等社交媒体平台上，“各地文旅都在上春山”的话题更是登上热榜，官方以它作为BGM纷纷邀约网友一起“上春山”，为当地文旅产业注入新活力。

　　还有不少网友循着歌词里的线索，来贵州寻访“春山”。张超告诉记者，《上春山》能为贵州文旅代言并非有意而为之，甚至连它如今能这般火爆也是始料未及的。

　　“说实话，写歌没办法预判它能不能火。”张超举了几个例子，《最炫民族风》是2009年写的，但到了2013年才火；《奢香夫人》也是同一年的，但直到去年才被大家翻了出来。

　　《最炫民族风》《奢香夫人》《全是爱》《荷塘月色》《自由飞翔》……这些传唱度极高的“神曲”都是张超的作品。即便是那些嫌歌土的人，也都能哼唱两句。张超也被网友叫做“神曲教父”。

　　《上春山》的朗朗上口则延续了张超一贯的创作风格。他说自己做音乐特别讲究“三好”原则——好唱、好听、好记。

　　“我写歌就喜欢别人来唱。我是一个很闷的人，希望通过音乐和别人沟通交流，尤其看到别人在唱你的歌的时候，其实就是一种不错的互动。所以我在做歌曲的时候会特意地放低一些难度，普通人都可以唱出来，这是我最乐于见到的歌曲呈现。”张超说，所谓的技巧也可以写进去，只是对于他的歌来说并不需要。

　　张超形象地解释，好听就是你单曲循环播放一整天都不嫌烦。而好记是指每首歌都能有至少一两句歌词被大家记住，比如，“乌蒙山连着山外山”“你是天边最美的云彩”等等。

　　张超坦言，当时确实有很多乐评说凤凰传奇的歌“土”，但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歌土，“我们做的歌是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每一首歌其实都不简单，包括像《最炫民族风》里面用到的配器，中间的转调，都是花了很多功夫的”。

上图：张超（左二）参与贵州文旅活动。

　　事实也如张超所言，在瞬息万变的娱乐圈，凤凰传奇不仅没有淡出，反而在十几年后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一场音乐节中，有人爱小众文艺的民谣，有人爱激情澎湃的乐队。但凤凰传奇的舞台可以让每位观众都参与其中。对很多人来说，凤凰传奇的歌也许没有一首在收藏列表里，但没有一首歌不会唱。

　　“80后、90后听周杰伦、陶喆等R&B的东西确实会比较多一些，客观来说，当时民族文化产品比较少。”张超把凤凰传奇的翻红看作是00后血脉觉醒，“中国自己的流行音乐，骨子里永远有民族音乐的属性，这才是属于我们的流行音乐，这才是中国人听起来亲切的音乐”。

　　张超总结自己的风格是简约而不简单。《上春山》亦是如此。作为春晚上的节目，为了体现出喜庆、欢快的气质，《上春山》中加入了唢呐、古筝等民族乐器。而作为一首中国风的作品，为了让当代观众更接受和喜爱，编曲中又特意加入了贝斯和电子鼓，音乐后半段则加入了贵州的民族打击乐器木鼓和竹排，让歌曲不但符合大众审美，还带上了些许“贵州味道”。

　　张超的父母年轻时从外省来到了建在贵州大山里的三线企业工作。虽然是汉族，但张超生活的环境里常常接触少数民族音乐，耳濡目染，十分喜爱。张超读初中时，母亲用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一把吉他，自此开启了他的音乐自学之路。他热衷于音乐创作，用歌声记录生活。

　　高中毕业后，张超考入了贵州师范大学的文学院，组建了一支名叫“夜郎”的乐队，并担任吉他手，演绎自己的原创歌曲。

　　新世纪网络兴起，很多素人歌手通过网络平台收获了一大批粉丝，这引起了张超的注意。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机会。2002年，他全身心投入到音乐的创作中，“我向来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很幸福了”。

　　张超先是在家里用电脑把音乐制作成小样，再在网上找唱片公司的邮件地址，一家一家地去投稿。“更多是石沉大海。”

　　张超说，当年给回复最多的就是凤凰传奇的唱片公司——孔雀廊。而后一首《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获得了孔雀廊的青睐，让张超成为了该公司旗下的一位签约创作人。

　　玉镯儿与张超的相识，正是因为在某个原创音乐网站上听到了这首“林妹妹”，“他的作品让我很惊艳”。后来得知对方也来自贵州黔东南的大山中，玉镯儿通过友人的介绍加上了张超的QQ，但没见过面，成了真网友。

　　2007年，张超为凤凰传奇创作了第一首歌——《自由飞翔》，开启了他与凤凰传奇的不解之缘。

为“省歌”景区摆摊

　　有人说，张超之于凤凰传奇，就像方文山遇到了周杰伦。那些年，他的作品占领着各大彩铃排行榜。很多人劝张超，在贵州怎么做音乐，想要有大作为就应该去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发展。但张超一心只想留在贵州做音乐，他说，在贵州有最平静的生活状态，有美景和民族音乐，这样他才能更心无旁骛地做自己想要的音乐。

　　这一点和玉镯儿不谋而合。2007年，已经凭借歌曲《白狐》小有名气的玉镯儿参加了贵州省歌词创作大赛。她的词作《我在贵州等你》从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二等奖。

上图：玉镯儿与苗族孩子一起讨论创作。

　　“《我在贵州等你》是当年贵州的真实写照，没有高铁，机场少，航班也少，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大家克服交通不便来到贵州。”玉镯儿表示，词虽然得奖了，但却遭遇了无人谱曲的尴尬。

　　两年后，事情迎来了转机。彼时恢复自由身的张超在看到《我在贵州等你》的词后，找到玉镯儿，邀请她一起为贵州做一张专辑。原因是他写了那么多首播放量高的歌，如果没有写一首给家乡的歌，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当时，我们去贵州的景区玩，听到商铺里放的音乐全是云南、四川的歌。”张超说，贵州的歌实在太少了。

　　玉镯儿立马答应了下来，并逐字逐句地修改起歌词。“她前前后后改了十几稿，改到每一句看似在讲贵州，但实际上又在讲每个人的自己的家乡，我们想让这首歌能够引发更多人的共鸣。”张超回忆道。

　　两年多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创作，两人写了10首歌。他们开始找人出唱片，但由于歌名和题材的限制，四处碰壁。曾有地方愿意出30万元来做这件事，前提是歌名必须换成“我在某地等你”。

　　张超和玉镯儿没有妥协。既然别人不愿意出，不如自己来。张超在贵阳成立了荷塘月色音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自掏腰包做了1000张左右的光碟。

　　为了宣传作品，张超和玉镯儿干脆在贵州的景区摆摊卖碟，10元一张。他们还特意做一个牌子，用来招揽生意，上面写着：《白狐》的词作者、《最炫民族风》的曲作者。

　　但游客们来来往往，即便有人驻足，也会质疑：“这么有名的作者自己来摆摊？怕不是骗子吧。”结果可想而知，光碟几乎无人问津。

　　“那天挺难过的，自己写的歌居然没卖出去。”两人做了一个决定，把剩下的光碟挨家挨户地送给了西江千户苗寨的商铺。张超告诉他们，这是专门给贵州写的歌，希望他们有空可以听一听，如果那些商家愿意在自家的店铺里放一放就更好了。

　　没想到第二年就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张超再去西江时就听到满大街都在放他们的歌。

　　为了让更多人听到这首歌，2013年，张超还参加了第六季的《中国梦想秀》。始终在幕后的他硬着头皮站到了聚光灯下，略带瑕疵却又无限深情地演绎了《我在贵州等你》。

　　歌曲打动了很多人，包括同样身为贵州人的歌唱家龚琳娜。她提出，希望能在节目里和张超一起再次演唱这首歌。

　　“当时，龚琳娜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要写‘等到天都蓝了，等到云都白了’，天本来就是蓝的，云本来就是白的呀。”玉镯儿答道，因为贵州有一句话叫“天无三日晴”，这里常年阴雨绵绵，“如果天空放晴，那就是因为贵客的到来”。

　　细看歌词，会发现与贵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等到每缕微风都带着醉意”，写的是遵义的仁怀市，一到茅台镇就会闻到空气中酒糟的味道，仿佛风中带着醉意；

　　“等到花都开了，等到山顶红了”，黔东南的丹寨县，每年4-5月，龙泉山风景区内满山遍野都开满了杜鹃花，一眼望去，山顶都是红的，很壮观；贵州的百里杜鹃风景区同样如此；

　　“等到每颗星星都为你亮起”，则是描写西江千户苗寨每到夜晚，家家户户亮一盏灯的景色，若是站在山顶看去，那是非常漂亮的。

　　这首歌一度成了大多数贵州人的手机彩铃。张超和玉镯儿趁热打铁推出了苗语版、侗语版、水语版等少数民族语言的演唱版本。《我在贵州等你》收获了贵州“省歌”之称。

　　至今，张超和玉镯儿合作的歌曲已超过一百首，其中先词后曲和先曲后词的歌曲，大概各一半。两人就这样一步步地建立起今天这样的默契。

永远都是大山的小孩

上图：张超和玉镯儿在山村里采风。

　　《我在贵州等你》这首歌在抖音的话题量是1.5亿，在全民K歌翻唱1000万次，但这首歌他们已经推广了10多年。再看《上春山》，仅一个月时间，抖音话题量就超27亿，翻唱播放也有3亿多次。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梦想上春晚，因为春晚的舞台、明星的表达，能让你的作品得到更多的关注。大家通过《上春山》这首歌，又能关注到贵州的原创音乐。”玉镯儿感慨万分，在中国做原创音乐很难，在贵州更难。因为酷狗音乐曾发布过一项数据显示，在中国每1.5秒就有一首新歌诞生。

　　玉镯儿不否认，《上春山》的争议让它成了春晚唯一个让网友逐帧回顾的节目，但歌曲的“美”在脱离舞台之后，还有传播的能力，这就是歌曲的成功之处。定制奶茶、旅游、摄影、美甲等都出现了“上春山”同款，这首歌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破圈。

　　除了写歌，张超和玉镯儿始终致力于贵州音乐的发展，不仅为各地激情创作，也经常为当地的音乐会站台。

　　贵州是全国唯一没有平原的省份，随处可见的山，给了张超和玉镯儿无限的灵感。在他们以往的创作中，山是他们热衷描绘的对象。

　　多年来，张超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带着音乐人到贵州各地进行创作采风。张超表示：“我经常去少数民族聚居的山间采风，山里面跟平原地区不一样，隔一座山就是一个世界，可能方言和各方面习俗都不同，所以，每次捕获到的信息量都很大。”

　　每到村寨，张超住到当地人家中。与他们的深入交流，不仅能让他更了解当地的民间音乐，也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

　　如今张超和玉镯儿继续深入苗乡侗寨，带着更多山里的孩子走出大山，通过音乐看世界，也让世界听见他们。

　　2022年，两人从黔东南流传的苗族民歌里获得灵感，创作作品《谷雨天》， 并将侗语版本交由从江县云上侗寨小歌队的小朋友们演唱，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唱到了台江村BA比赛现场，也获得了歌手周深的偏爱，周深特地学了侗语，带着孩子们一起唱到了央视中国民歌盛典的舞台。

　　2023年，张超收到当地公益组织的求助赶往从江县谷坪小学。在那里，他和玉镯儿指导苗族女童合唱团如何创作歌词，制作歌曲。其间，他们先让女孩们试着用歌词的形式，说心声、写梦想。通过梳理，“大山”是提及最多的词。

　　通过近四个月的时间，张超和玉镯儿帮助女孩们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歌曲《大山的小孩》。而录音的地方，张超特意选了女孩们上学的路上。“让她们边走边唱，这首歌没有百万修音师，可能是我到目前为止录得最天然的一首歌。”张超说，这恰恰是他所追求的效果。

　　歌词中写到，“穿上我的苗衣，像一朵花勇敢地盛开，有一天我会离开，无论走多远，我都会回来，永远都是大山的小孩”。这是孩子们想象中的未来，也是张超和玉镯儿的“进行时”。

　　比起“凤凰传奇背后的男人”“神曲教父”这些外界给予的称号，张超坚定地表示：“我们都是大山的小孩。最初我们都想走出贵州的大山，但是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回来。”记者｜应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