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彼安阳:盘庚迁殷后,邺城今在否
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拜灵山。
纣王无道,神鬼横行,天下大乱;王朝与自身的命运,被狂热地寄托于无常、无情的占卜、祭祀。去年的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凭借神话气质的象征叙事、大动干戈的凛冽杀气及青春雄健的半裸肉体,再度引发了大众对于殷商文明烂漫天真的好奇。
事实上,现有的考古证据里,朝歌(推测位于今河南省鹤壁市)相关商代城市遗迹仍沉吟不语,尚未被人发现。据文献所载,当地或许类似皇家的山庄别苑,只是商王外出巡游时的一处行宫。不过,毗邻朝歌的今河南省安阳市,却是无可辩驳的“大邑商”——殷墟的存在,昭示了上古时期商朝王畿最高傲、最辉煌的岁月。
与长安、洛阳等妇孺皆知的前朝名都相比,安阳更显低调。然而,当你真正踏上这里的土地,蹚过历史长河向上溯源,自能抚触文明火种的不熄光焰,一瞥泱泱中华曾经粗粝、稚嫩、懵懂的模样,经历殷商、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的兴衰荣辱,尔后,被城市大巧若拙、从容不迫的姿态折服。
洹河悠悠,淇水汤汤。逐鹿中原,亦念安阳。
何以安阳
昔时,山南水北称“阳”,山北水南称“阴”。如洛阳在洛水之北,衡阳在衡山之南,淮阴在淮河之南,华阴在华山之北。那么,位于洹河南岸的安阳,怎生沾上一个“阳”字?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都是古淇水的关系。
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春,古淇水附近打了一场颇为重要的战役,《史记》也有记录。在长平之战中当过白起副将、奉命攻克赵国国都邯郸的秦将王龁遇到了麻烦:合纵抗秦的各国联军顽强抵抗,秦军损失惨重,只能撤退至自家增援部队所在的汾城。之后,王龁终于迎来了久败之后的一场小胜仗,“……拔魏国宁新中邑,更名安阳”。
明代崔铣在《彰德府志》中以“淇北”来注释安阳。清代《彰德府志》、民国《中国古今地名大词典》等书亦云,“安”与“宁”的意思相近,又因宁新中地处淇水之北,故为“阳”。大概,秦军希冀名字改一改、博个好彩头,使抢来的淇北之城彻底安定下来。
现在,淇水距离安阳市有数十公里,似乎偏远了点儿,其中另有玄机:战国末期的古安阳邑,位于今安阳市东南约20公里处的汤阴县一带;而淇水也曾改道过,古淇水的位置更靠北一些。总之,安阳赖以得名的“真命天子”,别无他河,就是古淇水了。
展阅历代舆图可察,安阳在河南之极北,接通豫、晋、冀三省。西隔高耸巍峨的太行山,与山西相望。自太行山蜿蜒而出的漳河,成为河南与河北之间的一道天然地理分割线。同样发源自太行山的洹河,则被视为安阳的母亲河,冲积出肥沃、广袤的扇形平原。此地气候暖湿,植被葱郁茂密,不仅适合农业生产,也能满足早期先民放牧和狩猎的需要。对几易其都的商朝而言,安阳确是国都的最优选择。
根据历史文献,商朝不啻出了名的“超级折腾搬迁户”,亳、隞、相、邢、奄……前期换了好几个国都。公元前1300年左右,商王盘庚率领其部族迁居至北蒙(即安阳),称之为“殷”。此后,“至纣之灭,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竹书纪年》)。殷商先祖像既天才又勤恳的设计师一般肆意涂抹,擘画出简易的城市建设框架,并奠定了中国汉字的发展轨迹。数千年来,华夏民族在这样的框架里“修修补补”,使得“何以安阳”亦成了“何以中国”的奠基石。
在殷墟,今人完全可以根据考古发现大胆幻想:三千年前的安阳街头,若沿着宽阔的大道行走,能直达壮丽繁复、对称分布的王室宫殿。绕行至较窄的中道,则会途经成片的手工业小作坊。其中,甲和乙的作坊隔墙相对,两人都是做骨针的;他们要是去找专业制铜的丙和丁,须穿过几条小路,跑到另一个街区。
更多游客还会忍不住发问:商朝人究竟有多“迷信”?君主究竟有多残暴荒淫?
殷墟博物馆数量庞大的青铜器、陶器、玉器、甲骨等文物,为我们提供了答案。毋庸置疑,商人崇信鬼神。从祭祀、贡纳、军事到田猎、宴饮、舞乐等活动,都要通过占卜来预测吉凶。在一些记录武丁之妻、女战神妇好的儿子——“子”的起居日常的甲骨中,甚至还有这么一条写着“子其疫,弜往学”的有趣卜辞:王子病了,但不太敢旷课,犹豫不决,便向占卜寻求帮助,“这病严不严重,是否影响上学?”。你看,一件小事,也要诚惶诚恐地向天请教一番。
此外,殷墟出土的青铜单体甗里人的头骨,及祭祀坑中的人类尸骨显示,商王会屠杀战俘和奴隶进行人祭。甲骨文也有关于剌肉祭祖、把人头砍掉用来祭祀等相关记载。这虽然是王朝巩固威权、强化宗教的手段,但究其实质,就是一种在匮乏环境中被筛选出来,进而又被随机出现的奖励事件固化和加强的迷信行为。当姬发带领的“复仇者联盟”在牧野讨伐商军的时候,虚无缥缈的鬼神没有出来护佑帝辛。据《逸周书》的《世俘》与《克殷》,绝望之下,殷商的末代君主逃奔至鹿台引火自焚,王朝随之灰飞烟灭。
建安风骨
郭沫若表示,“中原文化殷始创,观此胜于读古书”。
诚然,殷墟是走近安阳、读懂安阳、开启历史宝库的第一把钥匙,但安阳不止是封神的古都。魏武挥鞭,高陵长眠,三国精彩故事的重要背景,同样离不开安阳。
若无“殷”魂,商朝丰功难成;大“邺”未竞,曹魏安能问鼎?
“邺”的属地与区划范围多次变更。狭义的古邺城,位于河北省临漳县境内,西临河北邯郸磁县,南接河南安阳;而广义的古邺城,地跨临漳、磁县和安阳三地。
曹魏邺城(邺北城)复原示意图。
公元前658年,齐桓公为巩固齐国霸业(《管子》称“以卫诸夏之地”),在漳河边修筑了一座军用城堡,并为其取名为“邺”。自春秋至战国,邺城逐渐发展为魏国的北部重镇。公元前239年,赵国占邺城;3年后,秦国派大将王翦攻取邺地。西汉时期,魏郡郡治在邺,一直延续到东汉。东汉末年,天下划分为十三州,邺城属于冀州的治所。冀州牧初为韩馥,之后袁绍独揽大权,将冀州和邺城当作自己的大本营。建安五年(200年),官渡之战爆发;建安九年(204年),曹操把邺城收入囊中,自任丞相兼冀州牧,新时代拉开序幕。
安阳市曹操高陵魏武王雕像装饰建筑。
建安十八年(213年),曹操受封魏公,以邺城为都,“复古置九州”,将原先并州、幽州和司州的一部分并入冀州。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受封魏王,邺城也升级为王都,此时,这座城市业已跃居长安、洛阳之上,成为北方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三国志》注引王沈《魏书》:“(太祖)造作宫室,缮治器械,无不为之法则,皆尽其意。”可见,身为邺城营建的总设计师,曹孟德不惜血本,竭心尽力。
其间,邺城配套工程的建设也处于一个“正在进行时”。建安十五年(210年)冬,作铜雀台;十八年(213年),作金虎台,始建宗庙;十九年(214年),建冰井台;二十二年(217年),作泮宫。而合称为“三台”的铜雀台、金虎台、冰井台,“列峙以峥嵘,亢阳台于阴基,拟华山之削成,上累栋而重溜,下冰室而冱冥”(《魏都赋》),是曹魏邺城的标志性建筑,更是曹操动摇汉家制度的某种政治试探——诸侯只能修两座高台,天子才可以建三座。
总体而言,邺城的构筑,在中国古代都城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意义。它对后来北魏洛阳城和隋唐长安城的设计营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文化的角度分析,邺城还是建安文学的发祥地。《文心雕龙·明诗》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曹氏父子本身就是文坛领袖,故邺城名士云集,后形成以“三曹”为中心的“邺下文人集团”。值得一提的是,最能代表建安文学的“建安七子”因同居邺城而得名,其中四人还在死后葬于邺城,故而“建安七子”也被称作“邺中七子”。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曹操雄心万丈,奈何他等不到“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大一统”时刻了。作为历史上最多争论、最难评价的历史人物之一,他仿佛乱世英雄,仿佛一代奸臣。一部《三国演义》让“青梅煮酒”“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名场面”愈传愈广,而孟德辞世后“七十二疑冢”的蜚短流长,则终结于2008年起安阳市安阳县安丰乡西高穴二号墓的发掘。
专家们多方考证后确认,此墓的主人恰是曹操。南方科技大学讲席教授唐际根曾任中国社科院考古所首席研究员、社科院安阳考古队队长,是曹操高陵发掘项目的见证者,其所著《此处葬曹操》结合发掘成果指出:墓主人葬于东汉末年;有帝王一级身份;死后称魏武王,不久又称魏武帝;男性,死亡年龄在60岁以上;墓主人有着丰富的军事经历,也文武兼修;墓主人生前爱香;墓主人生前头颈不适……系列线索构成了一条“曹操无疑”完整、清晰的“证据链”。
2023年4月29日,安丰乡西高穴村的曹操高陵遗址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
南北离合
黄初元年(220年),曹丕代汉称帝,定都于洛阳,邺、谯、许、长安为陪都。
选择洛阳在于彰显继承汉祚正统,以便将来攻取吴蜀。长安芜秽日久,谯是曹氏故里,许昌是汉室旧都,皆易攻难守。五都中,惟邺城堪称曹魏“王业之本基”,在曹氏眼中,其特殊地位,余下四都不能相提并论。
可城池苑囿、大好江山,是任何帝王都带不走的。曹丕统治魏国七载,终年四十岁;其子曹叡统治魏国十三载,终年三十六岁。当年仅八岁的齐王曹芳被托付给司马懿,令后者“荣幸”地当了第二回顾命大臣的时候,明眼人都意识到,曹家气数将尽。
陈寅恪一针见血:河内司马氏为地方上的豪族,属于儒家信徒,而魏皇室谯县曹氏则出身于非儒家的寒族。魏、晋的兴亡递嬗,不是司马、曹两姓的胜败问题,而是儒家豪族与非儒家的寒族的胜败问题。
东汉以来,豪族崛起。曹操意欲一统中原,视豪族势力为最大障碍与敌手。他厉行法家的治理手段,去浮华、抑豪宗、清吏治,所谓“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傅玄语)、“魏之初霸,术兼名法”(《文心雕龙·论说》)。选举制度上,曹操也鼓吹“唯才是举”,废弃了察举制中有关儒家“名教礼法”的一整套取士标准。这种统治政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整得豪族阶层连喘息都困难。
但老父亲的“法家治术”只是“强压”,无法“消灭”。到了曹丕的时代,与豪族联系十分密切的魏文帝需要世家子弟继续倾力赞襄,遂还是采纳了让名士清议、品评人物风气“规范化”的“九品中正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定“品”全凭门第,豪族势力非但“梦回东汉”,恢复了其念兹在兹的“旧日荣光”,而且变本加厉,在政治上的力量比以往更显雄厚。
通过联姻的方式,司马懿编织出一张豪族的巨网;他还掌握了军事实权,景初二年(238年)亲统四万大军远征辽东,一举平定公孙渊之叛。司马家将自身打造成地方豪族、社会精英的“形象代言人”,行事再无忌惮。咸熙二年(265年),司马炎逼迫魏元帝曹奂禅让,即位为帝,建立西晋,改元泰始。
西晋之“短命”众所周知,“八王之乱”后紧跟着“五胡乱华”,神州一分为二,南部的东晋与北部的十六国两相对峙。当是时也,邺地先后成为后赵、冉魏、前燕三国的都城,直到北魏统一北方。后来,北魏也难逃“裂开”的宿命,分东、西魏,邺城为东魏国都。武定八年(550年)七月,高洋篡位,改国号为“齐”,国都不改。“邻居”这边,宇文氏废西魏恭帝建北周;武成二年(560年),宇文邕继位,史称北周武帝。
2024年3月28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发布了宇文邕墓的考古发现及研究成果,揭秘北周武帝的死因是长期服食丹药导致砷中毒,引发系统性疾病。“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大家可能不知道,正是在宇文邕手上,北周灭了北齐,亦替邺城的“王都生涯”画上句号。
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北周宣帝宇文赟驾崩,杨坚矫诏自任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专掌朝政。六月,相州总管尉迟迥起兵反叛(此时邺城是相州的州治),杨坚随即派出大将韦孝宽前往平叛,斩草除根。在杨坚的授意下,古邺城最终化作了一片焦土,当地百姓被强制南迁到今安阳一带,安阳成了新的相州治所。
鉴于此,隋唐以后的邺、邺城、邺下、邺中,指的都是安阳城,如李白《邺中赠王大》提到的“邺中”、杜甫《石壕吏》提到的“三男邺城戍”等。“殷和邺都是安阳的前身,安阳继承殷和邺成为河北平原南部、太行山东麓的都邑。”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认为:“盘庚舍奄就殷,曹操舍许就邺,石虎自襄国迁邺,慕容隽自蓟迁邺,高欢舍洛阳都邺,可见安阳是古代农业最发达的黄淮海大平原亦即‘中原’的中心,所以多次被统治中原的王霸选定为宅都之地。”
蓬莱文章建安骨,铜雀雅集咏魏都。在初唐李百药的笔下,邺城仍“帝里三方盛,王庭万国来”;然而,到了盛唐名相张说的《邺都引》中,已经苍凉弥漫:“城郭为墟人代改,但见西园明月在。邺旁高冢多贵臣,娥眉曼睩共灰尘。试上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嗟乎,从殷商到北齐,“群雄睚眦相驰逐”是难以改变的人性,谁甘作刀下魂?只愿成执刀人;可是,纵然称霸一时、威加海内,哪有不死之君、哪有不亡之国?
安阳阒然伫立,依旧缄默、持重。东临碣石有遗篇,人间却换新颜。
本平台所发布信息的内容和准确性由提供消息的原单位或组织独立承担完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