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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我的阿勒泰》编剧彭奕宁

治愈观众之前,先被阿勒泰治愈了

日期:2024-05-28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它看上去很散,但是形散神不散。要抓住它的神气在哪里。
记者|阙 政


  “大雪堵住了窗户,房间阴暗。家中只有我一人。天晴无风的日子里,我花了整整半天时间,在重重雪堆中奋力挖开一条通道,从家门通向院门。再接着从院门继续往外挖。然而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一行脚印能通向我的家……”

  电视剧《我的阿勒泰》的开头,我们曾在李娟的同名散文集里读到。2002到2009年间,李娟写下了她在新疆阿勒泰地区生活的点滴,从小时候成长的富蕴县,到辗转于阿勒泰深山牧场,在小城市里打工……她对生活的敏感,她文字的质感,她笔下流露出的情感,打动了无数读者——包括如今剧版《我的阿勒泰》的编导滕丛丛和编剧彭奕宁。

上图:四时分明的自然风景,顺天应地的放牧生活,游牧民族的人文民俗,山川河流与质朴善良的人们交相辉映,带给大众视觉和心灵上的双重洗礼。


用电影化的剧集

还原文字质感


  拍完第一部电影《送我上青云》之后,滕丛丛马上联系李娟买下了《我的阿勒泰》影视版权。这本散文集同样也曾是编剧彭奕宁的枕边书:“我舍不得一口气看完,每天读两章,就想着明天再找时间欣赏。对我们这样在内陆城市长大的人来说,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显得那么不同,带来耳目一新的冲击。”在北漂的日子里,读李娟的文字让她感到安宁。

  要将散文集改编为电视剧,滕丛丛和彭奕宁都认为,最大的挑战在于还原李娟散文的质感——它看上去很散,但是形散神不散。要抓住它的神气在哪里。“电视剧需要明确的人物、连贯的故事线,还有戏剧冲突,这三点恰好是散文这种文体所不具备的。但是我和导演都非常喜欢李娟的作品,被她散文中的场景、情感和细节深深打动,所以非常笃定要去做改编这件事,导演也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我们在一起探索性地往前走。”

  一开始,滕丛丛想过要把《我的阿勒泰》拍成电影。但随即她觉得,如果做成电影,想必会是一部非常小众的文艺片,除非,把故事改编成强剧情冲突的商业片——显然又不合适。如果要在文艺和商业当中取一个中间值,做成剧集可能更稳妥——剧集涓涓细流的讲述方式,也更适合表现《我的阿勒泰》的文字质感。

  最终,《我的阿勒泰》在爱奇艺微尘剧场亮相,短短8集,却展现出了“精品短剧”该有的模样——以极致的影像探索,表达普通人追求幸福生活的现实观照。整个班底都奢侈地采用了大电影化的创作方式,由此形成了荧屏上独树一帜的国剧美学——四时分明的自然风景,顺天应地的放牧生活,游牧民族的人文民俗,山川河流与质朴善良的人们交相辉映,带给大众视觉和心灵上的双重洗礼——无数观众宣布:他们被这部剧“治愈”。

上图:《我的阿勒泰》海报。


  挖一条“雪胡同”,澡堂里的大合唱,女孩在山林间恣意漫游,哈萨克族的盛大婚礼,彻夜不停的篝火舞会,隔山跨水去挖木耳……曾经在李娟散文里读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一一活了起来。而那些散落在字里行间的趣味,也被剧组有心还原:帐篷里接雨水的“水电厂”塑料袋,“喀拉”蘑菇,“塑料”衣服,羊可以烤了待客却不能讨价还价地买卖……

  “导演和我一开始就决定要保留李娟的幽默感。”彭奕宁说,“李娟式幽默是很特别的,她会忽然开一个玩笑,让你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非常可爱。”从李娟书里提取出来的“轻喜剧感”贯穿始终。“滕丛丛导演在视听语言上很有天分,也有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她很擅长制造视觉奇观——我记得第一集里,本来我写的是让张凤侠和大家一起看一个‘土电视’,实心的土做的电视机,后来导演说,不如改成镂空的吧——于是就有了张凤侠看《动物世界》的名场面。”


生活的真味,淡中有浓


  在打开《我的阿勒泰》之前,我本以为这会是一部中国新疆版的《小森林》:女主角因为不适应城市里的打工生活,退居到母亲所在的小村庄,过起了远离都市,自耕自种、自饮自酌的半隐世生活,从一蔬一饭里寻找生命的真谛。

  听起来是有点像,但看过之后才发现,虽然只有短短8集体量,《我的阿勒泰》所要表达的内容却相当丰富,远不止是“关心粮食与蔬菜”。

  彭奕宁第一次去阿勒泰采风时,就被当地辽阔苍凉的景色深深震撼:“远处是雪山,近处有草原,一条漫长的国境线上,有广阔的戈壁滩,有松林湖泊,也有小溪流水,地貌非常丰富。”给了她巨大冲击的还有当地的人情关系:“和城市特别不一样,谁跟谁都认识,找到一个人就能找到一大串。我印象最深的是去参加哈萨克族的婚礼,大宴宾客,连着几天几夜的歌舞狂欢,饮酒高歌,我们席地而坐,用刀子切肉吃,那种豪迈奔放,足以震撼都市打工人。”

  剧集中有一幕,讲到哈萨克族的传统礼俗:自家放养的牛羊马驼,都只是作为供自己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为商品出售来谋取额外利益的。所以张凤侠想要买一只羊,和牧民从早上开始还价,一直还到太阳落山都谈不拢,可等她进入主人家的帐篷再一看:她想买的那只羊已经被主人烤熟了拿来款待她。

  在剧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不少这样的哈萨克族传统,比如说“转场”,每年夏季和冬季,牧民都会离开一个草场,前往另一个,目的是给牧场休息的时间,让牧场的草和水恢复原貌,来年他们会再带着牛羊回来。

  而游牧民族古老的文化传统,也正在与现代都市文明产生碰撞。“这些是我们在前期采风过程中一五一十得知的,比如草场的继承,有一户人家的小儿子就是不愿意去继承草场,他觉得放羊太苦了,想去做生意,或者考公务员。还比方说,我们问老一辈的人:哈族女孩和汉族男孩谈恋爱可以吗?老人回答说:现在都是自由恋爱啦!可是当我们再问她:如果你的女儿想找汉族的男孩子呢?老人却说:那可不行啊!碰撞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们看到了很多当地的人际关系、社交场景,弃之不用就太可惜了,所以剧集里还是会有很多人文的角度。”

  观众从滕丛丛和彭奕宁两位女性主创身上感受到的,不只是人文冲击,还有女性关怀。此前,导演滕丛丛的代表作《送我上青云》就是一部女性意识强烈的电影。在彭奕宁看来,身为女性,日常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三观反映在创作里。在《我的阿勒泰》里,祖孙三代,三位女性,都塑造得令人难忘——

  女主角李文秀(周依然饰)身上既有原著作者李娟的敏感、热情、格格不入,也有任性、勇敢与突破。“她在城市打工的时候笨手笨脚,看起来与周边机灵的城里人格格不入,还有一点害羞。可是当她回归山野,在林间奔跑歌唱起来,就像是自然之子,充满对冬去春来、对自然万物的敏感。”

  李文秀的母亲张凤侠(马伊琍饰)在阿尔泰山的深处经营着一家小卖部,与哈萨克人为邻。她并不会几句当地语言,却也能与人交流无碍,还自创了很多名词,成为当地流行语。这样一个粗糙潇洒又豁达的中年女子,在国产剧中极为少见。滕丛丛说:“张凤侠这样自由的角色,她能够给我们带来的是不内卷、不焦虑的心态。我们剧里有句台词:‘什么叫有用?草啊,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也很好啊,自由自在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不要强迫自己成为你自己不想成为的人。自由是人生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和最值得去追寻的东西,我也希望大家看完之后能对当下的人生有一些释怀。”

  而张凤侠的婆婆、李文秀的奶奶(黄晓娟饰),一个时而糊涂失忆自认为只有35岁,时而又想起一切,记得自己年轻时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士一样靠着四处流浪捡废品过活的老太太,又让观众明白:“再颠簸的生活也要闪亮地过”。

  这祖孙三代女性,真是个个自带高光。她们无需世俗的认可,无需活在他人眼光之下,活得自洽,活得舒畅,去感受,去爱,去受伤,即便受伤,也有迅速痊愈的能力。从她们身上,我才发现,《我的阿勒泰》不是《小森林》那样以淡味出众的田园牧歌,而是淡中也带着浓意。


中年女人为什么

就不能谈恋爱呢


  巴太,这是李娟原著里不曾出现的人物,他全名巴合提别克,意思是幸福的人,是编剧全新创作的人物。

  巴太和李文秀有一条感情线,这也是全新创作的——在我看来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眼下的电视剧,流行大女主,流行搞事业,所谓智者不入爱河,恋爱脑往往是要遭到观众批评的。

  但滕丛丛和彭奕宁还是决定让李文秀去爱一场。巴太这个角色身上,有李娟散文里倾慕过的哈萨克男孩“麦西拉”的影子,但更多是来自于剧组采风时见到的养马师:“我们在养马场里见到非常帅气的哈萨克男子,野性又温柔,骑在高头大马上,奔驰在茫茫草原中,是那么地优雅,浑身散发出魅力。而当他们在帐篷里招待我们吃东西,又会很害羞地远远躲在角落里,可是你知道,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在角落里好奇地打量你。当时我就觉得,这样帅气的男生,和我们敏感可爱的女主角,发生一段爱情是天经地义的。”

  母亲张凤侠也被安排了一条感情线,虽然,是遇到了有点渣的男人,打着她的信誉在城里卖货,卖完货又卷款跑路。“张凤侠是非常有性格的女人,通常来说塑造一个很飒的女人,就不会给她安排感情线,一心搞事业嘛对不对?但是我和导演一致认为,中年女人为什么就不能谈恋爱呢?为什么一定要斩断七情六欲刀枪不入呢?她可以向往爱情,也可以在爱中受伤——受伤了能走出来,才是真洒脱;如果像灭绝师太那样斩断尘缘,反而没有那么可爱了。”

  滕丛丛和彭奕宁笔下的人物各自都有成长,包括巴太——为救心爱的女孩,他不得已将箭射向最爱的马儿“踏雪”;为让“踏雪”减少痛苦,还亲手割下了马头。很多观众为这一幕心碎,给编剧寄刀片的心也有了。彭奕宁解释自己和导演为什么要这样写:“我们在牧场见到很多养马师和马儿的深厚感情——有一位养马师,他最爱的一匹漂亮的公马,对他简直是依恋,一直在蹭他,摸都不让别人摸,非常忠诚。当他策马飞驰,又像将军一样骄傲。这种人和马之间的感情深深触动了我,除了游牧民族之外你很少能看到这样深的连接。我觉得马儿就像游牧民族的图腾一样,是他们生活和灵魂的一部分。所以巴太挥泪割马头的一幕,实际上也是他在经历伤痛和丧失,象征着他在向青春岁月告别。”在牧区,彭奕宁见过剧集里出现的马头骷髅,挂在树上,像某种宗教仪式。当地人告诉她,这些挂在树上的马头骷髅,大都是养马人特别钟爱的马,在去世之后被他们以这样的形式寄托思念。

  喜欢《我的阿勒泰》实在可以有太多理由。有人喜欢它的风景养眼,有人喜欢它的民情质朴,有人喜欢它对女性的观照,有人喜欢它展现了游牧民族独特的人文风情。很多观众都说,看《我的阿勒泰》,感觉心也会静下来。剧集播出后,彭奕宁收到了很多观众来信,一位大学生写道:每天晚上她都会和室友一起,每人抱着一个巨大的娃娃,关上灯,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哭。“我特别想隔空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能让你们有幸福的感觉,是我的荣幸。”

上图:彭奕宁在牧民的毡房里采访。


  在治愈广大观众之前,《我的阿勒泰》的创作过程就先治愈了彭奕宁本人。“山水之中,善良人的日常生活,一直都是在城市森林里‘卷’久了的人们喜欢看到的故事,英剧《万物生灵》《德雷尔一家》,还有《我的阿勒泰》都是如此。我们去勘景的时候,疫情还没结束,记得到了草原上精神为之一振。就像一位观众说的,看到女孩在无边旷野奔跑,感觉‘班味’都淡了。真善美的人,纯洁的初恋,奔放的民族风情,这一切都让我们看到打工人在还房贷挤地铁之外,还很有希望。所以剧集现在如此火爆,我觉得——阿勒泰本地也有贡献——我想说,新疆‘诚不欺我’,它可能是全国景区中买家秀与卖家秀差距最小的地方之一,仅仅是我们去的那些常规景点就非常震撼了。当然,今年去可能会有点拥挤。”

  确实,阿勒泰文旅已经火了起来。最近,《我的阿勒泰》在戛纳电视剧节中入围最佳长剧集竞赛单元——这是中国首部入围该单元的长篇华语剧集。不仅国内火,还火到了海外,让人不免有点担心新疆文旅的接待能力能不能招架这一波热浪——不过看到剧集的支持方名单之中,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新疆文旅厅、新疆阿勒泰文旅局的名字在列,想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洗刷全国人民的班味。记者|阙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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