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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白衬衫无法打遍天下

日期:2024-06-25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现在的创作者问亦舒买版权,多半是借她小说一个壳,旧瓶装新酒——彩云易散琉璃脆,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原本的珠宝在当代人眼里,可能已经沦为玻璃翡翠塑料珠。
记者|阙 政


  七年前,电视剧《我的前半生》引起的海量讨论让“亦舒”这个名字跨越岁月的鸿沟走入年轻人的视野。随后,《流金岁月》《喜宝》《承欢记》,乃至最近热播的《玫瑰的故事》……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后,亦舒作品在影视界的改编迎来了第二春。所谓人无再少年,但哪个时代都有少年人,玫瑰花因此开了又开,春光因此可待。


亦舒小说不易改



刘诗诗、倪妮版《流金岁月》。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是港片的黄金时代,亦舒小说迎来过第一波改编热潮——张曼玉、周润发主演的《玫瑰的故事》,张曼玉、钟楚红主演的《流金岁月》,夏文汐、方中信主演的《朝花夕拾》,黎燕珊、柯俊雄主演的《喜宝》,苏明明、林翠主演的《胭脂》……当年百花齐放,都市文艺片也有一席之地,不只是亦舒,香港另一些女作家的小说也被集体搬上银幕,比如李碧华的《胭脂扣》,梁凤仪的《昨夜长风》等等。

  其实亦舒创作生涯迄今已超50载,写下小说多达300余部——以总量计,改编成影视剧的并不算很多——远的不比,就说她的亲哥哥倪匡和好友金庸,论影视改编率绝对遥遥在她之上。这当然与她小说的风格很有关系:倪匡小说多奇幻怪诞,金庸小说更以庞杂编织的情节和性格各异的众多人物刻画见长,是影视改编的最爱。

  反观亦舒小说,全文通常不到十万字,语句极短,情节简单,故事有时候一句话就能说完,人物来来回回也都有性格模板,缺少大开大合的戏剧冲突,小说好看全靠“师太”一支厉笔,点评人物,抒发胸臆,臧否都会男女,顺带教读者做人——她笔下的俊男美女,小小年纪便世故精细,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一般,现实老成,看透炎凉。喜欢她的读者,就爱这股滋味,不喜欢她的呢,嫌她好为人师,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妈味很重”——但不管喜还是厌,这种风格都是很难改编成影视剧的。

  今时今日,亦舒小说再度迎来改编高峰,多半还是因为她半个世纪以来创作的都会男女,这么巧又和眼下的观众拉近了距离。在玛丽苏剧大批量被制造到泛滥过时以后,如今影视剧中的都市女性形象,崇尚的是“搞事业”,禁忌的是“恋爱脑”——好巧不巧,跟亦舒笔下打扮入时精神务实的女主角迎面接应。她们蹬着高跟鞋疾步行走在中环(现在是北上广CBD),衣着干练又不失优雅,出入于金融业云集的高楼大厦,一手一脚打拼出经济独立情感也独立的生活,活出一个职业女性的体面和自洽——当年的香港是如此,现在内地的一二线城市也是如此。

  当年张曼玉可能是亦舒笔下事业女性的最佳代言人,如今袁泉也是。“亦舒女郎”仍然令人高看一眼,是众多女孩心里向往成为的那个“她”:有人生智慧,有能力见识,谈吐优雅,步履自信,微微昂起的头颅,好像可以将人生中一切的麻烦都应付裕如。

  如此这般不依赖任何男性提供帮助的“大女主”,在任何时代都是有市场的。更何况亦舒还有那么多励志的“金句”,最有名的莫过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比烟花寂寞》)比起玛丽苏和小糖水剧,师太的段位还是高多了。


300本书只写两个女人



上图:杨凡版《流金岁月》,张曼玉和钟楚红分饰蒋南孙与朱锁锁。


  50年写300多部小说,还不算无数的报刊专栏散文,这种写作速度恐怕只有现在的AI能比一比。在这堪比机器人的效率背后,我们也能看到亦舒小说里的流水线“套路”——比如总有女孩子想方设法实现阶级跃迁的情节,总有美少女和上流社会老男人周旋的故事,还比如,总有一个男主角叫“家明”,总有一个女主角像“玫瑰”。

  《玫瑰的故事》里有傅家明,《喜宝》里有宋家明,《人淡如菊》里有张家明,有人调侃,亦舒女郎不管认识多少个男人,最终还得嫁给“家明”。家明与玫瑰这个梗,香港可谓人尽皆知,以至于1994年陈可辛拍《金枝玉叶》,张国荣饰演的音乐总监和刘嘉玲饰演的当红女歌星这一对情侣,就直接赐名“家明”与“玫瑰”——当然并不是没有嘲讽之意,电影里,这象征佳偶天成的一组名字,最终被证明只是镜花楼台,不堪一击。

  亦舒笔下的家明,永远穿一件白衬衫。时代的潮流风向在变,但家明的白衬衫,50年不变。所以后来有香港作家气笑了:什么年代了,还在教男人穿白衬衫?教女人穿三个骨的裤子(七分裤)?

  抛开永恒的家明不论,亦舒这辈子写过的女主角,如果严格深究起来,大约也只有两个人——蒋南孙和朱锁锁。

  在小说《流金岁月》里,蒋南孙和朱锁锁第一次登场。前者是职业女郎的代表,干练精明,一辈子靠自己就能活出个样子来,而后者是柔如丝萝美而不自知的女孩子,一辈子都要找一棵大树去攀附依恋。

  “我成功,她不嫉妒;我萎靡,她不轻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这部讲述两个女孩子之间友谊的小说,创作于1987年,次年就被杨凡导演搬上银幕,由张曼玉饰演蒋南孙,钟楚红饰演朱锁锁——这选角也成就了一时经典。说起来杨凡也是个奇人,他拍《流金岁月》,拍《玫瑰的故事》,资金都来自于“卖画”——当年他把自己收藏的张大千1982年的《桃源图》送去苏富比拍卖,换得187万港币,用来拍摄《流金岁月》——这笔钱当时在香港可买浅水湾300平方米的海景豪宅。

  2020年内地重拍《流金岁月》,女主角选了刘诗诗(蒋南孙)与倪妮(朱锁锁),倒也妥帖又惊艳。

  其实真要说起来,女明星已经是亦舒女郎的“二道贩子”,小说里的蒋南孙和朱锁锁,在亦舒这里都是有原型的——蒋南孙是施南生,朱锁锁是章小蕙。

  施南生对于整个电影圈来说都是个不能忽视的名字,她曾是“新艺城七杰”的一员,也是这个七人团队的管家,与徐克导演的多年婚姻与合作,为影史留下了一系列经典作品,是香港最著名的电影制片人之一,也是都会独立女性的代言人。亦舒非常喜欢她洒脱的个性和出众的能力,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将她作为自己小说主人公的原型。

  而章小蕙就是那个风情万种的朱锁锁、黄玫瑰,人间富贵花,从小就跟着妈妈出入名品店,挑选自己的衣饰和包包——她一度为众人所知是成为“钟镇涛妻子”,离婚后又得了个“拜金拜物女”的污名,人人都觉得是她消费无度才害得前夫破产。但让人意外的是,她没有像前夫一样选择宣告破产,而是用一支笔写专栏、开买手店的方式,一天天还清了身上多达上亿元的债务。

  很多年后,章小蕙重新出现在新媒体上,开了一个叫“a rose is a rose is a rose”(玫瑰是玫瑰)的公众号。在网红当道的年代,没有任何宣传营销,几乎篇篇文章十万加——在文章里,她向读者推荐自己用了几十年的化妆品,喜欢了几十年的小众品牌,用的文风甚至都还是几十年前在香港报刊写专栏的笔调,在当下甚至显得过于平实,但当她用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色调来解读某款眼影盘时,读者还是被这种“老钱风”的品味征服了。

  要是早年也有“带货”这种说法的话,章小蕙大概可算是鼻祖。想来也是很有意思,曾经十指不必沾阳春水的人间富贵花黄玫瑰,慢慢也活成了蒋南孙的样子。


买椟还珠式改编


  既然生活中真正的“亦舒女郎”都还在呼风唤雨,你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亦舒小说跨越时代又成为了影视剧改编的香饽饽。不过,亦舒此番“归来”,你可以说是好花重开,也可以说,亦舒是“面目全非”地回来了。

上图:袁泉是新时代亦舒女郎的最佳代言人。


  2017年《我的前半生》刚开播时,打着“亦舒小说改编的第一部内地电视剧”的旗号,然而和“亦舒小说改编”一起登上热搜的,是“被爆改的亦舒”。《我的前半生》里的男女主角叫“陈俊生”“罗子君”——听名字就知道,来源于鲁迅的小说《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亦舒从这个原始的悲剧故事入手,让离开婚姻的罗子君凭借自己的一手一脚打拼出一片新天地。

  这个“罗子君”本该是蒋南孙模式的另一种形态。但是到了新版剧集里,马伊琍饰演的罗子君刚出场就给了观众一个下马威:只见她穿着大红大绿的夸张裙子,一脸的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整个人显得很廉价不说,后续还完全依赖上了自己闺蜜的男朋友“贺涵”,连带她妈“薛甄珠”女士,遇到困难都要大喝三声“贺涵贺涵贺涵!”,好像这样就能召唤孙悟空踏着七彩祥云来搭救自己的女儿走出婚姻困境。

  原著党惊呆了。亦舒小说里的金句,是“做人最要紧姿态好看”;而电视剧里的台词,是“教养不值一提”。亦舒小说里的罗子君,淡泊内敛;电视剧前几集里的罗子君,张扬浮夸;小说主题也从女性自立自强、娜拉出走以后创出一番新天地,变成了“防火防盗防闺蜜”。一时间,新剧被人喷成了筛子。

  记得当时我采访了新剧的导演沈严,他的解释是:“亦舒虽好,可要是像亦舒写小说那样拍戏,恐怕推进不了42集呢!在亦舒笔下,罗子君是个中产阶级的代表,一个始终温文尔雅的人物。文字可以顺着走,但是如果影像化,她就是一个主动性、推动性都很弱的女主角,戏剧张力是完全不够推动42集电视剧的。”

  事实证明新剧的改编至少在商业上是非常成功的——要流量有流量,要话题有话题,最终的播放量达到惊人的179.1亿次(按照平台计算方式,每次点击播放超过数分钟就计一次)。次年的白玉兰奖还将最佳女主角(马伊琍)、最佳编剧(秦雯)、最佳导演(沈严)都颁给了《我的前半生》,业界认可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去考虑亦舒原著,新版《我的前半生》里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剧集完播后,最红的不是两位女主角,而是饰演陈俊生的雷佳音,和饰演罗子君妈妈薛甄珠的许娣。雷佳音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这样一个婚内出轨抛弃妻子的不讨喜角色“前夫哥”出圈,此后经历数部大电影的洗礼,更一路升咖,如今已成电影圈顶流。

  亦舒更加想不到,新时代的观众会“买椟还珠”,放着自己倾力打造的独立女性不要,转头迷上了有道德瑕疵的“前夫哥”。什么时候,在亦舒小说里,竟然轮到“前夫哥”有一席之地了?

  其实买椟还珠的不只是观众,也是创作者。现在的创作者问亦舒买版权,多半是借她小说一个壳,旧瓶装新酒——彩云易散琉璃脆,隔了几十年的岁月,原本的珠宝在当代人眼里,可能已经沦为玻璃翡翠塑料珠。

上图:郭采洁版《喜宝》评分极低,跟当代人不想看小女孩与老男人恋爱不无关系。


  记得当年沈严跟我说:“我读过亦舒原著,也看了她的其他一些作品,比如《喜宝》。在我看来,亦舒虽然是从女性独立的角度出发,但骨子里还是会回复到描述一个女人对于情感的依赖。小说和电视剧最大的不同,就是编剧秦雯希望探讨女性到底要不要拜倒在情感之下,她相信如果真正找到了自信的话,感情应该是排在第二位的——这和亦舒的文字不同——亦舒是觉得女性再怎么从痛苦中独立起来,最终还是会落回到感情,她的女人味儿其实要比现在的女性作家更浓。”

  这或许是亦舒自己也没有发现的真相——她以为她写的是蒋南孙,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朱锁锁。如果新版影视剧仍然照搬,观众未必会买账。最明显的例子是郭采洁主演的电影《喜宝》,豆瓣评分只有3.3,故事倒是依样画葫芦的:女主角姜喜宝,一个家境贫寒的剑桥高才生,与富家千金同学勖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发展出一段关系。

  “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也是好的。”“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这些《喜宝》中的名句,要是再次被原样拍出来,跟“宁愿坐在宝马里哭”恐怕没有什么区别,当代女性观众是不会喜欢的。

  时代在变化,人的价值观,整个社会的价值观都在变化。一件白衬衫无法打遍天下,一个美丽而不自知的女孩子也无法再用她可耻的天真走遍全球。亦舒的现实笔法有如今看来仍然前卫之处,亦舒的爱情观也有如今看来非常落伍的地方。新的创作者借她的小说构建一个新世界,它们可能和原著距离很远,却更接近当下的观众。而亦舒本人的现实精神仍然一以贯之:虽然她知道新的创作者们早已不是“原著党”,却欣然授权了一次又一次“买椟还珠”的改编。毕竟师太说过:“钱的声音最大,人人要听它说话。”(《曼陀罗》)记者|阙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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