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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比我老的老头”

日期:2024-07-30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2001年9月,殷老头逝世。时年77岁的黄老头专程赶来上海参加追悼会,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满面悲切,朝老友的遗体深深三鞠躬。殷老头的儿子向他道谢,黄老头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永远不忘殷振家兄。”……古人摔琴谢知音,当今世间重晚晴。
撰稿|王汝刚


  上海人民滑稽剧团资深导演殷振家是位有趣的老头。他牙齿残缺不全,自谓“无齿之徒”,偏偏喜欢吃油炸粢饭糕;他貌不惊人,偏偏喜欢模仿文学大师鲁迅睡在棺材里的遗容;因此,每当他龇牙咧嘴吃粢饭糕,闭上眼睛学伟人的时候,总能引起哄堂大笑。不过,在排练场上,殷导演工作认真,表情严肃,跟他排戏,犹如上一堂艺术课。我初出茅庐时,他对我帮助很大,让我抄写导演阐说,送我参考书籍,启发我适应他的排戏方式。

  殷导演的排戏方式与众不同。他先在纸上画布景,写上提示:这是桌子,那是椅子……然后取出一副象棋,棋子上写着剧中人物。他拿起哪个棋子,就代表哪个角色上场,边说台词边走位。一个章节完成,演员基本理解导演意图,才投入排练。实践证明,这种办法事半功倍,由殷振家导演的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苏州两公差》《糊涂爷娘》等,都成了滑稽戏优秀保留剧目。

  与老头接触多了,逐渐对他的经历有了更多了解。殷振家受过良好教育,六岁进私塾,高中毕业后考入国立戏剧学校,成为第二期学生。抗战爆发后,他毅然投笔从戎,在军委会政治部抗敌演剧第七队从事救亡宣传,国共合作时期,政治部正副部长是陈诚和周恩来。

上图:黄永玉画殷振家。


  1942年,殷振家加入蒋经国管辖的国民政府教育部演剧二队。在赣南期间,殷振家的才华横溢和傲骨凌人是出名的。一般人他看不起,看得起的人还真不多。有位湖南青年黄永裕,观看殷振家表演的话剧《草木皆兵》后,留下深刻印象,直至半世纪后还撰文称道:“殷振家那一举手,几句脆亮的台词,闪电的眼神,直把我的魂魄都锁住了……”殷振家更欣赏黄永裕的美术才能,因此,两人成了谈得来的朋友。有趣的是,殷振家台下其貌不扬,一上舞台却光芒万丈,台词功底深厚,表演富有激情与感染力,令人过目难忘。年轻的黄永裕长得聪慧灵气,台下写作、画画、吹小号、剪纸、刻版画……无一不会,但就是没法上台表演,唯一一次上台演客串一个传令兵,只有一句台词,台下背的滚瓜烂熟,一上台高度紧张,竟然一个字也不记得,最后只能红着脸下台,换了个临时演员才把戏演完,从此每逢演剧队演出,黄永裕除了画布景和宣传海报外,就只能帮忙拉大幕,时常可以在台侧观看殷振家的精彩演出。除了演出、排练,生活中的两人最喜欢读书,读得既多又杂,常常讨论起来没完没了,许多见解还往往不谋而合,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知音之感。别看黄永裕年纪小,12岁就离开湖南家乡的他多年来辗转福建、江西等地,一路上见闻趣事颇多,每每说起,常常令喜爱听故事的殷振家惊喜不已。

上图:青年黄永玉。


  某天,已经担任指导员的殷振家得知有人要整黄永裕,立即通风报信,并且把仅有的零钱塞给黄永裕作盘缠。从此,两人天涯海角,杳无音信。

  1949年后,殷振家担任艺术院校教师。尽管生活安定,但是这段与蒋经国共事的“历史问题”,成了他的政治包袱。在最困难时候,当时在演剧十队的战友杨华生伸出了援助之手,热情邀请他参加大公滑稽剧团(上海人民滑稽剧团前身)工作。殷振家深感知遇之恩,改名“殷迅”,潜心从事编导工作,在滑稽戏从幕表制到编导制的实践中,成为一位卓有成效的先行者。

  几十年过去,殷振家未曾忘记黄永裕,黄永裕也在寻找殷振家。其实,正如殷振家遇到杨华生之后改名“殷迅”一样,黄永裕遇到表叔沈从文后,也改名“黄永玉”,还成为中央美院版画系最年轻的教授,一套《阿诗玛》插图,更是让他成为全国有名的大画家。

  上世纪90年代初,久居香港的黄永玉来到上海拜访前辈张乐平先生,闲谈之中吐露心声:“黄某不忘殷振家兄。”张乐平笑着回答:“他就住在附近,已改名殷迅。”

  就这样,分别近半个世纪,两个老头终于见面了。见到昔日的老大哥晚年生活并不富裕,夫人还生着病,生计颇为艰辛,已是“一纸千金”的黄老头有意接济殷老头,殷老头得知后,回答得掷地有声:“你是大画家,不弃殷某,幸也,钱财来往,俗也。”于是,黄老头说:“那我每年给您画几张画,请老兄笑纳。你有钱花时,这画就挂在墙上看看,万一缺钱,就把画卖了换酒吃。”之后,黄老头果不食言,画了不少画送给殷老头。殷老头拿到后,淡然处之,从不炫耀,只是把画放在手头欣赏。

上图:黄永玉作品《木刻生涯》。


  新世纪伊始,殷老头患上癌症,急需医药费,只得悄悄把好友相赠的画换钱买药,但一辈子粪土金银的他从没有“坐地起价”,谁喜欢就可以买,至于价格,绝不计较。有人提醒他:“告诉黄永玉,他现在有钱,让他帮助你。”殷老头听了勃然大怒:“谁敢去告诉他,老子我当场跳楼。”殷老头私下对我说:“命也如此,晚年能再与永玉相逢,足堪快慰,我与他一生知己,又何必为了这点病让老友为我担心?”此时,正在香港开画展的黄老头知道殷老头的病情后,立即托人买了只手机送去医院,他在电话里告诉殷老头:“老兄,千万不要死,无论如何,等我回来!你的病我一定管!”殷老头听罢热泪盈眶:“我听你的,我争取等到你回来……才死……”

  2001年9月,殷老头逝世,享年82岁。不顾酷暑,时年77岁的黄老头专程赶来上海参加追悼会,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满面悲切,朝老友的遗体深深三鞠躬。殷老头的儿子向他道谢,黄老头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永远不忘殷振家兄。”言毕,转身直奔机场。古人摔琴谢知音,当今世间重晚晴,两位“比我老的老头”君子相交,一生莫逆的故事,令在场人士无不动容。撰稿|王汝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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