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怎样成为钉子户的
远近来访的朋友都想去瓦尔登湖(Walden Pond),最多的时候,我一年会去七八趟瓦尔登湖,从绿叶刚抽芽的春日,到满天红叶的深秋,到白雪覆盖的冬季,我全都去过。照例先看仿造的梭罗小屋,在旅客纪念册上留下几句中文,与梭罗的铜像合影,然后绕湖而走,去看真正的梭罗小屋——其实仅存地基而已。
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来湖边住,造这小屋,是1845年的事。当时这湖畔连同附近大片的农场和田野,都归属他的好友兼老师,哲学家、诗人爱默森(Ralph Waldo Emerson)。二十八岁的青年梭罗深受老师喜爱,获准在湖边生活,造房,读书,写作,种植,打猎,捕鱼,散步,冥想。两年之后,梭罗写出《瓦尔登湖》(Walden)的初稿,这本书后来成为不朽名著,让梭罗跻身美国文学必读作家之列。
从此,《瓦尔登湖》让瓦尔登湖变成神话:立国仅几十年的美国,在东北地方的森林湖泽之间,在被誉为“革命摇篮”的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Concord,Massachusetts)——此地距离打响独立战争第一枪的莱克星顿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诞生了最有诗意,最超验无邪,最天真自然的“美国精神”。许多学者都会告诉你,爱默森和梭罗的思想著作奠定了美国个人主义精神,是自我与自然的结合,宗教与文学的婚姻,行动与玄想的产儿。
不用说,梭罗在哲学上促进了超验主义和新康德主义,在政治上催生出托尔斯泰、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博士的非暴力不合作主义,在男子汉精神上塑造了从惠特曼到海明威等一代又一代“大男人作家”。梭罗的重要性,可以从他当年的栖身之所变成众人朝圣之地这一事实看出。在崇尚个人主义、以及热爱自然兼反历史化(这些特征无不在他影响之下)的美国,梭罗受到这样的纪念和尊重,很少有其他作家可以比肩。
某年岁末,在大雪天,我带人去拜访梭罗遗址,见到一个惊人景象。一片白茫茫中,伫立着着装五颜六色、嬉皮又像和尚的十来个人,打着幡,摇着铃,正在梭罗小屋的地基前念念有词——我猜他们在祈祷世界末日早点到来,从而净化人类罪恶。
这是比较极致的一次经历。更多时候,大家怀着期盼的心情,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梭罗的小屋,再怀着虔敬的心意,四处看一看,拍两张照片,拾几片红叶,停留不到十分钟,再走出密林,去停车场,或者步行三十分钟去火车站。
或许算是我无聊吧,我在带领人们离开梭罗小屋的时候,经常忍不住再多讲一段真实的轶事:
你们知道梭罗为什么会离开瓦尔登湖吗?话说他搬到这里的第二年,就被当地收税员山姆(我简直要加上“大叔”二字,但他真的名叫山姆,Sam Staples)盯上了,遭到后者的不懈纠缠。梭罗拒绝纳税,理由很坚决,他不会为还保留奴隶制的美国纳税,而且他认为自己住到湖边以后,就在自食其力,一切收获皆来于自然,他的存在与政府无关。这个故事的雷人结尾是:梭罗拒绝与政府打交道,但政府却最终以他“逃税”为理由,将他逮捕关押,直到他的姨妈帮他缴纳税款,才被释放。后来,梭罗写下在我看来比《瓦尔登湖》更重要的一本小册子《论公民不服从的权利》(Civil Disobedience),指出个人有权利不与政府合作,特别是当政府所体现的是一种作恶的专制权力。
梭罗仅仅为了不交税而被捕,此事或许小到不起眼的地步。但几乎所有现代人权思想,都来自这里。多年以后,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这样描述梭罗的意义:“这里的问题之关键所在是,不折不扣地体现出在任何时候与权力抗争都是一个人之为人的职责……”
就这样,梭罗在我的描述中变成了一个钉子户。我暗自觉得,这样看梭罗,他是活在我们中间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