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俱乐部
美国诗人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在南北战争期间开始翻译《神曲》,当时他已经被誉为美国第一诗人,与三四好友时常在剑桥家中聚会,号称“炉边诗人”,声誉虽然不敌19世纪早期英国著名的“湖畔诗人”,但据说也能压过同时代的英国大诗人丁尼生一头。
朗费罗每周三晚邀请朋友来家中一起讨论《神曲》译稿,因此有了“但丁俱乐部”。成员皆是剑桥鸿儒,个顶个是新英格兰名门之后,而且都曾在哈佛教授文史、科学,他们在波士顿街上走,会有崇拜者来要签名。
但丁俱乐部中有一位是哈佛文学教授、诗人詹姆斯·洛厄尔——他家里后来又出了两位大诗人,意象派的艾米·洛厄尔和20世纪下半叶的桂冠诗人罗伯特·洛厄尔。在詹姆斯·洛厄尔的传记中有一处记载,说某一个星期三傍晚,他正要离家去几步路之外的朗费罗家赴约聊但丁,妻子范妮不肯放他出门,直到他带上猎枪。
140年以后,哈佛大学毕业生,曾在大一就获得过但丁学术奖的马修·珀尔(Matthew Pearl),写出一本小说《但丁俱乐部》,解释了洛厄尔去“但丁俱乐部”赴约为何还要带枪。
珀尔写的是一本侦探小说,但如果把文学史写成小说,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西方学术界有一个人人都会用的评语,是说某人把论文写得太像侦探小说,这往往指论文不能开门见山,会把读者绕糊涂。其实假如能把学术写成好看的侦探小说,还要很高的叙事能力。意大利的艾柯说他写第一本学术著作时,就曾被委员会如此批判,结果后来他真的立志写起侦探小说,在《玫瑰的名字》里把学问和虚构、哲学和谋杀、历史和故事大气磅礴地融为一体。
《但丁俱乐部》是艾柯这一路的写法,细节上保守,写1865年的波士顿,恨不能把当时的日常景观、历史环境和文人生活全部都有根有据地来写。情节上则是想象狂野,小说主线是在波士顿发生连环命案,每一个案件都是但丁地狱诗篇的现实翻版。“炉边诗人”们被牵涉其中,到故事进行到三分之一处,洛厄尔在某一个夜晚持枪而来,是因为朗费罗家里传来异响。随即赶来的,还有哈佛医学院教授、诗人小说家霍尔姆斯和出版家菲尔兹,但丁俱乐部的这四个成员结为波士顿凶杀案的非正式“专家破案小组”。
这当然都是虚构。然而,这个情节之中,仍有文学史上的命题。朗费罗的译文是《神曲》在美国的第一个版本,而此前,伟大的但丁在美国不被看重,朗费罗翻译《神曲》过程中,也遭遇许多反对,其主要声音是崇尚美国本土精神、排斥外来影响的文化乡土主义。在康科德乡下居住的爱默生、梭罗,也许是对后世美国主流文化影响最大的文学家,塑造了美国的个人主义和文化自信,但是朗费罗等人译介但丁的努力,也为美国文化奠定了世界主义的理想。
《但丁俱乐部》里连环命案的真凶,原来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来自乡土的北军士兵。他在内战中亲眼目睹美国的地狱,还乡以后,因为一番巧合,从但丁俱乐部的第五个成员、历史学家格林那里听闻但丁和《神曲》的故事。他在但丁的生平中感念流亡战士的悲痛(但丁本也是战士),把《神曲》理解为但丁的复仇之书,把文学当作政治,把诗人的想象变成现实。
朗费罗破案的过程,是理解但丁的过程,也是理解自身的过程。但更有意思的是,这也是理解他的敌人的过程,他在敌人身上发现但丁,又在但丁身上发现自己。那个凶手也许是最为本土的美国人,但朗费罗和他的朋友们在他的思维中看懂了但丁的悲哀与绝望。这是内战之后淳朴美国人内心中的地狱,其中回响着550年前欧洲深渊里的喊叫。
朗费罗一生都没有离开波士顿。他看到来自欧洲的移民进入美国,一个流亡中的世界正在变成美国。在后来的生涯中,朗费罗不仅翻译出版了《神曲》,更以写自传一般的力量和心境来翻译米开朗基罗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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