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祠看不见的红线-边
阅读提示:编者按: 日前,《南方周末》刊登了有关葛剑雄教授的专访《国家意志下的文化集成》后,北京资深评论员童大焕在《新民周刊》“新民说”栏目发表了《“文化中国”用什么做代表》的言论,对葛先生所说的“你说谁能代表中国呢,等到它自然形成,一万年也不会有一个全国认同的圣地,必须人造,必须由中央政府授权,全国人大讨论,体现国家的意志”提出了质疑。最近,远在巴黎的专栏作家边芹女士在海外看到童大焕发在《新民周刊》的文章,称“我是从不参与文字之争的。但看到文中写到法国先贤祠,实在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天真有愧疚感”,便给《新民周刊》发来了《先贤祠看不见的红线》。本着努力追求真理、促进文化发展的精神,刊登边芹女士的全文。 先贤祠看不见的红线 多少人已被这座华丽建筑封埋!哪怕承认“它有厚重的文化载体”,也是有界的、偏面的,而非和解的、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
最近常忏悔:我误人子弟不浅。误人子弟并不是只有一个祸首,而是一代一代传递,像一根长长的链条,一环扣一环,环上的每个人都有他误人子弟的剂量。这根链条有时百年接力,难以折断,尤其当控制源头的人是人类历史最狡猾的一群,用绫罗锦缎将真实卷裹,破链就难于上青天。偶尔蹦出个眼睛尖的,但无人转信其言,因为链条越延续受众越信其真。
我曾在《新民周刊》连载的那批游走文字,有一部分验证了我为链条一环的命运。意识到这点时,我忽然不敢再随意写游走文字,因为浮游在这个文明表面的那层东西,是百分之百的真事隐假语存,一百多年来中国文人没有不上当的。成功篡变高卢文明的这些人早发现这一点,他们在本国愚昧百姓的技法已炉火纯青,其中一法“培养鼹鼠法”更是放之四海而皆灵。此法的海外版运作方式之一便是:挑一些对西方一知半解、但在本国活动能量大且有些影响的作家、学者,给他们一笔可以在法国走马观花两三个月的经费,由于这些人在国内都颇有圈子和势力,一定不会白来,少则在报上连登数月“亲历记”,多则出一本专著。由他们制造的法兰西明信片,比在法国再建几个执行颠覆使命的媒体都有效。法国政府每年只需拨一点点钱,就可完成清洗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头脑的使命。而完成使命成效最佳的地区就是中国。原因是无论在非洲、阿拉伯,还是印度、南美,上百年的殖民史,使这些地区的知识精英普遍精通原宗主国的语言,也谙熟其不想让人知道的历史,甚至学会了西方思维方式,所以上述这一招,只在中国用起来事半功倍。这批中奖“幸运儿”往往有如下特点:没留过学或时间很短,也没有移民经历,外语水平有限,对西方的了解停留在人家宣传的层面,但并不自知,把喝到的误人子弟链条上的那些迷幻药,全部当真。比如某君初到巴黎看到流浪汉唱歌,赞美不已,将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在酒精中毒状态下的颠狂表现,视为连要饭的都自由浪漫。可见人用头脑里已有的概念去覆盖现实是多么方便。
我自以为已经绕开了这类“明信片陷阱”,客居多年才敢动笔写游走文字。但新近读童大焕所写《“文化中国”用什么做代表》一文中有关先贤祠的议论,我的忏悔再也不能掩藏。不管童先生的先贤祠概念是通过何种途径形成的,我都必须在此坦陈:我笔下的先贤祠未越过陷阱。未越过陷阱意味着只看到事物的一面,尤其是它愿意呈现的一面。
但要看到先贤祠的另一面是很难的,这对法国大多数人也已封死的另一面,一个中国人哪怕旅居若干年,并且无语言障碍,也不是理所当然能看到的。因为两百多年来,所有被允许裸露在外的文字和历史脉络,都意在掩藏另一面的文字和脉络;所有控制一个文明思想的机构都已落入有意掩藏另一面的人手里;所有想抖出另一面的清醒者都被并仍在继续被埋葬;道德高地全数被不想让人看到另一面的人占领,所有的反抗都已经无名。
该文有这样一段:“先贤祠厚重的文化含量建立在‘人’的基础上,是对为人类进步历史作出巨大贡献的先人的纪念。它有厚重的文化载体,而且它既不是一个仪式,也不论先贤的性别年龄宗教信仰文化理念,恰恰是‘多元文化’熔于一炉的具象表现……”
我读了这段,后悔自己没有将忏悔早点写出来,我曾以我的天真继续滋养中国文人的天真,这种天真就是真相信了一种无界的道义,并将这种信仰投映到现实。我得承认先贤祠神话的搭建我是有一份的,我究竟往上添了几块砖,不可量化,但我肯定不能逃避责任。
我在写完《镜子》一书后,动手写另一本东西,这一次有更充足的时间走进法国历史,尤其十九世纪。了解法国近现代史的真相几乎不可能,是因为有一条秘而不宣的封锁线,异文明的人,哪怕是学者专家之类,都不可能做无米之炊,他必定是在他能接触到的文字与思想之上,再思考和传播。而正是这一人类文化传递的漏洞,被那群文明史上最邪恶之徒用来误导、改写他人历史、制造意识形态神话。秘密封锁线的存在,就是让绝大多数人只在封锁线以上接受、思索、承传历史。那么经过封锁线搭建人的筛选和设计,历史最终汇到一条轨道上,并且永不偏航。封锁线的主子深知必须在异议苗头萌芽时,将挑头的眼尖之人封埋。由于封锁线上有一群忠诚卫士,同属一个族群利益互绑,他们的任务就是尽早发现并连手封杀任何挑战封锁线的人,必要时亲自扮演假挑战者,以构造舆论自由的假象。
看到这里,你大概已明白我那篇《先贤祠》是在封锁线之上的文字,故事本身并无不真实之处,但对此祠的视线没有越出人家让你看的那一面。记得写完以后,某次与M喝咖啡,提到能进先贤祠的名人,他苦涩地一笑:“能进去的人都是在政治正确的红线上的,无一例外,都是为法兰西今天的主子立下汗马功劳的。”
我说:“伏尔泰和卢梭可是一左一右两个对头,红线怎么划?”
他狡黠地注视我:“他们都是摧毁高卢文明的专家,只不过在方法上吵架罢了。”
“这么说,能进去的人都是新征服者的吹鼓手?”
“没错,所以晚年看透这一切的戴高乐不要进去。进去的人都是‘左翼’维新派,实际上是为新征服者铺路的人,这才是真实的入门券,与才华、与建树、与品行并无直接关系。”
顺着M这番提醒,我再去挖掘,发现封锁线正对应M说的红线,有线上的历史、人物和线下的巨大墓坑。能进这座宫殿的人,都是线上的人物。而反复炒作线上人物,夸大他们之间的歧异,是为了障人耳目,营造万流归海的虚景。而多少人已被这座华丽建筑封埋!哪怕承认“它有厚重的文化载体”,也是有界的、偏面的,而非和解的、超越一切意识形态的!至于所谓超越“宗教信仰文化理念”、“多元文化熔于一炉”,就更属于自娱神话的范畴。先贤祠其实是沉埋另类历史和英才的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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