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服不如躺着
1838年冬天,乔治·桑带着一对儿女和肖邦移居西班牙马洛卡。当地湿润多雨的气候缓和了乔治·桑儿子莫里斯的风湿关节炎,但却不利于肖邦的肺病康复,最后他们住了不到一百天就回到法国,乔治·桑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马洛卡岛的冬天》。女作家抱怨那里连一张像样的床都没有。
卖床垫的商人们吆喝说,每个人生命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躺着度过的,因此在买床和床垫的时候不要吝惜金钱。这话没错,肖邦在马洛卡就因为床太差没睡好;如今确实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求躺着的舒适,这种舒适是如此的私人化,以至于不适合在卧室和家具城之外的地方谈论。公开场合里躺着的人形象不太正面,要么他们是病人,要么就是不忌讳别人看见自己的懒惰。德国作家贝纳德·布鲁讷喜欢追究那些科学史和文化史的边角知识,写了一本《躺的艺术》,他说人在大地上生存,说来说去无非两种姿势,直立行走和躺着,行走没有边际,躺着也没有尽头。至于坐着,只是两种动作之间的过渡地带。
大多数情况下,人累了才会躺着休息,而休息是为了之后站起来,那这么说躺着就像是计算器上的那个C键,按下就给运动状态清零。只要站着,身体总有一部分能量用于对抗地心引力,坐着也是一样,只有躺下才是与地心引力和解了。和解不是顺从,人和大地之间还有床在隔着。这种和解带来了新的经验,人躺下的时候对于空间、时间乃至声音的感受都会不一样,英国人切斯特顿(1874-1936)写过一本《关于躺着》,他感慨道,如果有一根长画笔,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天花板上作画了。事实上他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米开朗基罗在1512年就在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完成了规模宏大的《创世记》。教堂的天花板是最适合此类题材的地方,天神的活动就应该在建筑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展现,但这样一来,最佳的观赏角度就是躺着了。任何把这幅画重现在纸上的尝试都在丢失意义。
如果给普鲁斯特一个躺在教堂里的机会,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他大概是世界上躺着时间最长的作家,他那纤细敏感的感官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吸取空气里的诗意。他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用很多笔墨写了这种状态下的生活:“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我只是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清醒的时候他就“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的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躺着似乎可以给许多作家以灵感,福楼拜是其中一个,他喜欢旅行,但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马车里看风景从眼前飘过。
躺着写作当然不是什么健康的生活方式,1986年,莫斯科有些医生做了一个实验,想看看人可以多久不下床。11个身体健康的志愿者在医生的帮助下在各自的床上生活了一年,结果下床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怎么站着了,连坐着都不行,经过两个月的恢复训练才适应了他们一年前的生活。另外有些科学家得出研究结果,说平躺着不是最舒服的,人的身体要折成127°的大钝角才最科学,但其实人们在床上无法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美国人伊万妮·托马斯写了一本《睡觉的秘密语言》,说人们至少有39种睡姿。即使睡着了,身体也不是绝对静止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变换过不止一种的姿势。
从睡到醒,人经历的是两种经验模式,在睡觉的时候,人们放松身体,也企图放松大脑,但大脑却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对醒着时获取的经验进行隐秘的加工,梦境里新的经验使人迷惑,在我们熟悉的庄周梦蝶故事里,庄子甚至打破了现实和梦境的高下关系,把二者并置起来,这种逻辑因为打破了我们日常的经验而显得异常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