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动了我的鸡汤
阅读提示:总有人假借白岩松、王朔或者柏拉图的名字来写文章。
苗 炜
2014年,大作家马尔克斯去世的时候,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封《告别信》,开头是这样几句——我会评价事物,按其意义大小而非价值多少。我会少睡觉,多思考。因为我知道,每当我们闭上一分钟眼睛,我们也就同时失去了60秒。如果上帝赏我一段生命,我会简单装束,伏在阳光下,袒露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我的魂灵。
通篇文字做作,刊登在《读者文摘》上都会显得肉麻。我不相信马尔克斯会写出这样肤浅的鸡汤,但这文章在互联网上流传甚广,不仅有英文版本,还有西班牙语和俄语版本。开头都申明,1999年马尔克斯癌症病情恶化,写下了这封《告别信》云云。但稍微搜索一下,就能确定,这封《告别信》并非马尔克斯所作。
2000年5月29日,这锅鸡汤出现在秘鲁的《共和报》上,说是马尔克斯写给密友的告别信。5月30日,墨西哥《纪事报》予以转载,报纸大标题为“加西亚·马尔克斯为生命讴歌”,全文刊登并配发了马尔克斯的大照片。许多西班牙语电台朗诵了这封《告别信》,文本也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
按理说,有点儿文学素养的人,看了这《告别信》都会怀疑,马尔克斯会写得这么差吗?如此的“酸的馒头(sentimental)”?如此陈词滥调?然而,这世界充满了随时准备被感动的人,他们太需要“大爱”这样的陈词滥调了,他们以为作家就是写陈词滥调的人,他们对文学的理解力和敏感度都太差。马尔克斯一位密友,印度电影制片人Mrinal Sen接受印度当地报纸采访,说他看了那封信,念及与马尔克斯20年的友谊,心灵为之激荡。
乌龙很快闹明白了,这个糟糕的散文诗,作者是墨西哥艺人韦尔奇Johnny Welch,韦尔奇给他的小布偶写了这么个酸曲,不知为何,署名变成了大文豪马尔克斯。想来,人们需要这样的感动——大文豪要离世,离世前要写一首诗,他们所能想象的好文章,就是那样sentimental。人们总以为大文豪是他们的代言人呢,一个作家说出他们想说的话,他们便敬佩这个作家。
最近,社交媒体上又流传一份心灵鸡汤,作者变成了爱因斯坦,这份鸡汤是爱因斯坦写给女儿莱斯丽的信,依旧sentimentai,摘录一小段——有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源,迄今为止科学都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生命力,包含并统领其他的一切。在任何宇宙运行现象的背后,还没有被我们定义。这种生命力叫“爱”。
这个开头,看起来有点儿像《星球大战》的台词。如果你看过《爱因斯坦晚年文集》,你就会知道,爱因斯坦不会这样感情用事,他的文字干净利落斩钉截铁。大概编纂者也知道这份鸡汤会让人怀疑,所以要先附上一个编者按,说爱因斯坦的女儿莱斯丽在80年代将爱因斯坦的1400封家书捐献给以色列的希伯来大学,这封谈论“爱之原力”的信就来自那1400封家信。
认真的读者做了一番功课,莱斯丽是爱因斯坦和第一任妻子生的女儿,但这个女儿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在爱因斯坦与第一任妻子的通信中,他们的确谈到这个女儿,可自从1903年之后,莱斯丽的名字就从通信中消失了。谁也说不清这个两岁的孩子后来怎样,是夭折了?还是隐姓埋名?爱因斯坦的孙女在1986年的确曾将一批信件捐赠给希伯来大学,那批信件在1992年编辑出版,可其中并无“爱的原力”云云。希伯来大学的“爱因斯坦在线档案”中收录了爱因斯坦的大量文献,加州理工的“爱因斯坦研究项目”也汇集了海量的爱因斯坦文字资料,这两个档案中都查不出鸡汤文。科学史专家也出面,说爱因斯坦给莱斯丽写的那封信是伪造的。
马尔克斯的《告别信》是以讹传讹,爱因斯坦的“爱之信”是假托其名。当然,我们中文世界里,假借白岩松、王朔或者柏拉图的名字来写文章就更不胜枚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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