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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路

日期:2017-11-15 【 来源 : 新民周刊 】 阅读数:0
阅读提示:旅行不但在空间中进行,同时也是时间和社会阶层的转变。
苗 炜
 
  1953年的夏天,一个叫尼古拉斯·布维耶的年轻人,开着一辆菲亚特,从家乡日内瓦出发,他要和一位画家朋友在贝尔格莱德会合。两人即将开始一段为期两年的旅行。他们的积蓄只能支撑四个月,随后的旅费要在途中自己挣出来。他们要去土耳其,要去德黑兰,要去印度。8年之后,布维耶出了一本书叫《世界之路》。高加索大地上的荒僻乡村,伊斯坦布尔老客栈中缠绕着异乡人的魂灵,他把旅行中的动人瞬间注入自己的记忆。他在书里说,最后为你搭起生命架构的,不是家庭,不是职业,也不是别人对你的看法,而是自然界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升起于时空的悬浮之中,比心里的爱情还要恬静。这样的瞬间如此宝贵,生活把它们分配给我们时总是精打细算,刚好装满我们弱小的心灵。
  我喜欢这种诗意的说法,我也喜欢看旅行书。不过,关于旅行,我给不出什么好建议。我去过一些地方,但从来不是旅行。我的行程基本上都计划好了,有人接待,有人陪同。只有一些短暂的时刻,我好像在旅行。有一年,我去了马瑙斯,我们从酒店的码头出发,去看黑河与索里芒斯河的交汇处,导游说,由马瑙斯去里约的水路就是坐这样的船,要走上半个月。我躺在吊床上昏睡,假想这段水路会持续很多天,假想我被丢在了地球仪上这个离家最远的点,语言不通,身体单薄,内心焦虑。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我们一小时就能回到酒店,再一小时就能赶到机场。飞机是个好东西,身体瞬间就到了别处,来得快,走得也快。你不会太难过。离开马瑙斯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餐,发现酒店里居然有一个动物园,我飞速转了一圈,动物园入口处是一只美洲豹,锁在笼子里,以它的体量来看,那个笼子太小了,称不上是一个兽舍,那只美洲豹焦躁不安地在转圈,一刻不停,它显然处于病态。赶往机场,几个小时之后,我就来到了伊瓜苏,看到伊瓜苏瀑布,那只悲伤的美洲豹就被淡忘了。
  人类学家列维史陀,年轻时在巴西游荡,后来写了一本《忧郁的热带》。他在书中说,旅行不但在空间中进行,同时也是时间和社会阶层的转变,旅行的印象要与这三个坐标联系起来才显出意义。热带地方的城镇,是一片过时的风景,使人感觉不是走了很远的路,而是在时间上不知不觉往后倒退。年轻而贫穷的学者在一个物价极低的地方好像变成了富人,想要放弃平日的自制,忽然意气风发,以挥霍为快。列维史陀后来在巴黎教书,他常去圣日耳曼区的酒吧La Rhumerie喝一杯,我去巴黎,被朋友带去这家“人类学酒吧”,店里有许多以朗姆酒为基酒的鸡尾酒,颇具热带风情,我喝了两杯。我始终是一个观光客,喜欢附庸风雅地跟随先贤在世间神游。这样能摆脱身在牢笼的感觉。
  有一位作家说,每个人在他的人生发轫之初,总有一段时光,没有什么可留恋,只有抑制不住的梦想,没有什么可凭仗,只有他的好身体,没有地方可归属,只想到处流浪。这位作家叫E.B.怀特。1923年夏天,他失业了,在报纸上看到,有一条商船要从西雅图开往阿拉斯加、白令海峡、西伯利亚,为期40天。他花40美元买了张头等舱的短程票上了船。他要在船上找到一份工作,来完成整个航程。海上是风浪、潮汐、弥天的冷雾、孤寂的过于明亮的大块浮冰,船上是商人、太太、船长、水手不同的阶层。怀特找到了工作,成为餐厅的夜间侍者,同行者对他忽然由乘客变为侍者感到吃惊。他和杂役舱的厨子打交道,继而去底舱专门照料烧火工吃饭。他渴望进入底层,他说,“在攀爬社会阶梯的过程中,这种下降似乎很困难,但又很有必要。”
  要我说,怀特的这段故事就是对旅行的最好建议。他能和船上的商人聊聊贸易,一方面鄙视商业,一方面嫉妒商人的赚钱能力。等他从船上下来,他对这个世界可能就少了一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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