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傅雷家书》
前些日子,我受邀做“傅雷翻译奖”的评委,不由得把《傅雷家书》拿出来重新读了一遍。我觉得,《傅雷家书》之所以畅销40年,是因为这一家包含着一种中国式的家庭教育模版,那就是严父慈母和有出息的儿子。
但如今再读,也有新发现。比如傅雷幼年丧父,三个弟弟妹妹也在一年之内相继夭折,一家人死去四口,只剩下寡母李欲振和长子傅雷。母亲对傅雷管教很严,不好好读书就揍,据说有一次傅雷逃学,母亲要把他装进麻袋沉到水塘里,说要杀掉儿子然后再自杀。
母亲吃苦,儿子由此产生内疚,母亲的失落感、母亲的悲苦和沮丧,转化为儿子的责任感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中国式教育方法,拿现在时髦的心理学术语,这叫情感勒索,但在中国读书人身上能找到很多例子,比如陈独秀就曾回忆说,母亲的眼泪,比祖父的板子更有威权。母亲的眼泪是教我读书用功的命令。现而今,这种状况也没完全消失。
单看《傅雷家书》,父子之间是很平等的。但在傅聪成年之前,傅雷应该极为严厉。傅雷的脾气略暴躁,又有点儿恃才傲物,不太容易融入社会。傅聪7岁半时,家里的保姆带着他,每周到绍兴路老师家中上一节钢琴课,家里也租了一台钢琴,傅雷每天督促儿子练琴。既然练琴,那就以做钢琴家为第一选择,傅雷让傅聪退学,在家练琴,然后再另请家庭教师来教儿子英语和数学,傅雷自己教儿子语文。既然学琴,挨打就是免不了的,傅聪稍有懈怠,傅雷就是一顿暴揍,有些朋友曾经目睹傅雷打儿子,说他完全失控,简直要置儿子于死地。小孩子对人世之艰难,父母用心之苦,实际上是不能理解的,等他长大了,能理解了,情感上的隔阂可能也有了。
1961年8月的一封信非常伤感,傅雷在信中说,“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将成为一个谜”。傅雷写这封信的时候不过50出头,却有了一种凄凉老境的感觉,他也许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孩子有自己的人生舞台,父母就是最热切的观众,可是他们会率先离场的,离开之时还放不下那份关心。
1961年10月,朱梅馥给儿子的信中说,你是最爱妈妈的,也应该是最理解妈妈的。我对你爸爸性情脾气的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是有原则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他一贯的秉性乖戾,嫉恶如仇,是有根源的,当时你祖父受土豪劣绅的欺侮压迫,24岁上就郁闷而死,你祖母和你爸爸寡母孤儿悲惨凄凉的生活,修道院式的童年,真是不堪回首。到成年后,孤军奋斗,爱真理,恨一切不合理的旧传统和杀人不见血的旧礼教,为人正直不苟,对事业忠心耿耿,我爱他,我原谅他。为了家庭的幸福,儿女的幸福,以及他孜孜不倦的事业的成就,放弃小我,顾全大局。爸爸常常抱恨自己把许多坏脾气影响了你,所以我们要你及早注意,克制自己,把我们家上代悲剧的烙印从此结束,而这个结束就要从你开始,才能不再遗留到后代身上去。
我们在《傅雷家书》中能看到朱梅馥的照片,她长得慈眉善目,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样子,她信中这几句话很值得分析,她知道傅雷脾气乖戾的原因是年少时受的委屈,她能忍受丈夫的坏脾气,也能为丈夫的事业牺牲自我。以朱梅馥隐忍的性格,她独自一人可能会度过劫难,但丈夫感到义无再辱,决心赴死,她也会一起死。这位传统的贤妻良母是父亲权威地位的维护者,但她也知道,这种威权的教育方式不应该再传递下去,当然,儿媳妇是西方人,也不会接受这一套。撰稿 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