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呼兰河传》
呼兰河是松花江的一条支流,呼兰原来是一个小县城,就在呼兰河边上,现在是哈尔滨市呼兰区。几年前,我从哈尔滨市里去呼兰玩,经过呼兰河,参观了萧红故居。故居是很大的一个院落,大概有七千平方米。萧红原名叫张廼莹,老张家是大地主,到他爷爷这辈儿已经衰败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张家当年还是有不少土地。萧红1911年的端午节出生在呼兰县,1942年1月死于香港,没活到31岁。她成年后的十来年,基本上是在漂泊状态下度过的。《呼兰河传》在漂泊状态下动笔,最后在香港完成,是生命最后阶段对童年的回望。
年轻时读过,读得太快了。最近重读,才发现它的好。比如萧红写她和爷爷在后花园里玩,“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可是白云一来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翻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这是一个孩子仰望的视角,抬头看爷爷,爷爷背后是天空,天空的云压到草帽那么低,这是一个广角镜头。再比如《呼兰河传》后记中有一段话——“呼兰河这小城里面,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八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作者这里用重复对比,是要我们体会到那种重复是不可能持续的。
《呼兰河传》写的是童年经历,萧红在遣词造句的时候,就不能使用太成熟的语调。用儿童的视角打量呼兰这个小镇,是一种受限制的视角,儿童视角下的语言也是一种受限制的语言,一个儿童视角的作品,用的词不能太复杂,修辞手段不能太复杂。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大量使用比喻,比喻通常是用已知的东西去描绘未知的东西,用具象的东西描绘抽象的东西,儿童接触成人的世界也遵循这样的逻辑。《呼兰河传》不是以情节推动的小说,所以阅读也不能太快,要放慢节奏。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乡土社会是一种有机团结起来的熟人社会,乡村人民所面对的正是一个无须选择、先我而在的环境,在这种面对面社群中,“人靠了他的抽象能力的象征体系,不但累积了自己的经验,而且还可以累积别人的经验。上边所谓那套传下来的办法,就是社会共同的经验的累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的记忆而维护着的社会共同经验”。费孝通先生这本书在分析农村社会的结构时,用了很多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术语,比如“团体格局”“权力结构”“文化范型”“血缘”“地缘”等等。我们看《呼兰河传》,不一定能看清楚结构性的问题,但那种无须选择、先我而在的环境,那种环境施加于人的折磨却触目惊心。
第五章写的团圆媳妇受折磨而死,第六章写有二伯,感叹“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是一场空”。第七章写的冯歪脖子,说人们都等着他那个小儿子死去,等着冯歪脖子自尽,“冯歪脖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的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萧红的语言在这里有点儿“拙”,但这种“拙”非常有力量。
有评论家说,萧红的文学,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中,是弱势文学。《呼兰河传》完全不顾及行内的规矩和读者的阅读习惯。但萧红是一个自觉的作家,弱势文学本身的革命性就在于其蕴含的人道主义和自由。我年轻时对此体会不深,年纪渐长,倒发觉了其中的妙处。撰稿 苗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