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近代诸子”
几年前,我看到严复译《天演论》的第一句——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帝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
这句话真是漂亮的汉语,如同原文是一句漂亮的英文一样。
王佐良先生曾经分析过严复的译文,王佐良说:“两相对照,就可以发现严复是把整段原文拆开而照汉语习见的方式重新组句的,原文的组合长句在译文里变成了若干平列短句,主从关系不见了,读起来反而更加流畅。原文里的第一人称成了译文里的第三人称‘赫胥黎’,也是值得注意的变化。为什么要这样变?很可能是为了让译文读起来更像中国古代的说部与史书,史书的开头往往是太史公曰,臣光曰之类。”王佐良继续分析,原文是板着面孔开始的,IT may be safely assumed that,译文则给读者一个戏剧性的场合——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王佐良自问,严复为什么要把这样一本科学理论著作译得戏剧化?王佐良自答,严复要把这本书译成一部有强烈的历史意识的著作,所以他会调动各种风格手段来增强读者的历史感。
假想一下,有个晚清的读书人,他看到《天演论》会是什么感受。他看到梁启超的文章或者章太炎的文章会是什么感受?然而,人脑子里想什么,会决定他干什么吗?有革命观念,就会投身革命吗?福柯有一个比喻,把一张渔网丢到海里面,网随着洋流飘动,人就好比是渔网中的一个个节点,被网线不断地拉扯。人的社会行为往往就是被一根根无形的社会网线不断拉扯的结果。人的行为往往不是由他的思想所决定的,而是由社会结构所决定的。我们常常讽刺许多人生活中唯唯诺诺,却在网上“重拳出击”,其实仔细想想,这不就是人的常态吗?
我不可能变成一个晚清的秀才,我现在看《天演论》看梁启超,不过是欣赏一下美妙的词章,然而这些文词依然会在心中激荡。假想一下,一个晚清的年轻人,他可能留学日本,听章太炎讲座,或追随康有为和梁启超。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渠敬东教授说:“你应该用近代诸子的眼光去打量这些人,就像看先秦诸子一样,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哪一个不是以他的学识,以他的情感,以他的使命担当,得以人生的最大实现?他们把儒道释和西学不断融合汇通,又把自己的性情和人生际遇投射其中。以严复为例,他主持北洋水师学堂,做北大校长,包括后来参与筹安会,有出于其本心做的事,也有他被迫做的事,一个时代各方面的畸变产生了一个复杂的人生,他一生的历练,他一生起伏的幅度和张力,这都是学问,绝不是你在教室里念念书就能评价的。本质而言,这些人都是很难评价的,他们的境遇,他们思想的广度和深度,让他们有魅力。你最好把他们理解为中国的近代诸子,以这样的心态面对严复、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人。”
我跟渠敬东老师是在清华大学边上一栋写字楼里见面,那是个盛夏的上午,从全国各地来的游学团排队进入清华大学参观,在校门口照相,让我感到一种来自知识系统的压力。和渠敬东聊天完毕,我感到一阵轻松。撰稿 苗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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