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的英雄气
在初夏闷热的周末,我去参加了一位好友的追思会,和朋友们一起用致敬的方式向她道别。
我在2001年夏末秋初认识尚思伽,当时她已经是受人尊敬的年轻记者,与她所供职的《北京青年报》一起,在纸媒的黄金时代挥斥方遒,浪遏飞舟。今年春天到来之前,思伽忽然因急病离世,作为一位70后生人,这样过早的辞世实在让大家难以接受,消息传开的那一天,文化界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都震惊了,自发在网上发起了一波悼念的浪潮。于是思伽的同事们组织这一次追思会,让师友们依次讲述她人生的不同阶段,让我们作为她的朋友,在已然的长别之后,有机会了解一个更完整的她。直到此时,通过她的高中语文老师的回忆,我才知道,思伽当年是从重点中学直接保送北京大学的学霸,这件事儿从来没听她提过!这真是符合她一向的谦逊和低调风格,也见出她对世俗荣誉的看淡。
最触动我的,是波斯文化学者穆宏燕先生的感怀。穆先生讲,波斯文明本来是人类最重要的文化源头之一,但近年因种种原因“被屏蔽在了世界之外”,她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涉足这个冷落的领域,到了2006年,开始思索如何把研究加以深化和拓展,当时她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国内文化界对于西亚文明的忽视似乎是很难打破的坚冰。正在这时,思伽主动到社科院拜访她,向她约稿,在“北青报”的“历史纵横”版上开设名为“波斯札记”的专栏,请穆先生撰写系列文章,阐述历史上中国与波斯之间文化交流的具体现象。穆先生动情地说,这件事对她的后半生都有影响。
“后半生”这个说法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因为还有一个人因为同一个专栏改变了后半生,那就是我。当年读到穆先生的第一篇专栏文章《好一朵传奇的茉莉花》,那种吃惊和激动,我至今还印象新鲜。可以说,从文中意外得知茉莉、素馨与指甲花都是从波斯传来,对我是一个起点,从此,我逐渐产生关注西亚的念头。随后的《藏红花的奇异旅程》等一系列文章更是构成了持续的冲击,在我的灵魂中激荡。曲牌里怎么会有个“苏幕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一直是我的好奇啊!更不要提获知“郁金”原来就是藏红花的惊异。仿佛突然之间,世界的景观彻底改变了,最终,我在2011年春天下决心学习波斯语。就这样,思伽深刻地影响了我,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轨道。
思伽自己的兴趣在于戏剧、在于俄国文学,她邀请穆先生开专栏,并无私人利益的考虑在内,也不是为了照顾哪个群体的具体利益。她和我聊过想法,认为中国文化界对于西方以外的其他文明太不关心,了解太少,很多人还充满偏见。所以,一旦有机会请到穆先生,她便非常重视,希望多少能借此促进同胞对于一个遥远古老文明的认识。显然,思伽做这件事,是为完成一个文化人的使命,而由她这一努力获益的,不仅仅是中国,还有遥远的伊朗。在我看来,通过这种行动,思伽达到了“士”的标准,她是一个真正的“士子”。
就我的理解,孔子最伟大的贡献,就是为中国人定义了“知识分子”,他告诉我们,当一个人比别人幸运,有机会掌握到知识,那么他就担负着更多的责任。所以知识的意义不在于什么个人的救赎、灵魂的觉悟,不在自我智力的无限提升或者思想的无限深刻,而意味着没有边界和具体目标的、无限的责任,无限的义务,因此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如果用这一标准来衡量,尚思伽无疑是一位合格的士大夫君子。她的年轻同事说,思伽“没有精英气,但有英雄气”,是最好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