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城内城外
读北岛的《城门开》,缘于他在序里的一句话:“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当然,正文开头有一段颇有镜头感的文字更强烈地引诱了我:“2001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舱,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的牌子迎候我。……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在灯光如潮的格局中,“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在领受了客套话之后,诗人将如何重建他的北京呢?
力图重返历史现场的北岛,一头扎进北京人熟悉的感官之城,激活自己和读者的记忆,比如冬天的冬储大白菜味儿、煤烟味儿、灰尘味儿和大雪的云中薄荷味儿、春天令人昏睡的杏花梨花水仙花香以及各种无所畏惧的童年游戏等。气息、疼痛、委屈、耻辱,这是一个发育中的孩子对外部世界最敏感的信息采集和最可靠的档案开发。还有男孩游戏中的“暴力倾向和冒险精神”、偷出父亲藏在阁楼里的“禁书”阅读的精神游历、发蒙之初随大人来到上海的原始印象,从而发现另一个空间参照系的惊喜……然后进入那个疯狂的时代,我也从北岛及他的同学中看到了真诚的革命理想以及甘愿走上祭台的勇士性格。
书中还有几处令人感喟的文字。北岛父亲是某民主党派的高层专职干部,北岛经常去机关享受体制的便利,于是也在文字中流露出某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在北京文化人中很普遍,但有一次某个类似钦差大人的机关干部把他们这群少不更事的干部子弟叫拢来,要他们主动汇报家长在家里的情况还不准向父母透露,北岛因为表现很好而受到表扬。还有在1999年,北岛的父母到美国探亲,他开车陪他们出游,一天回家路上父亲告诉他,自己曾被组织上安排去时任民进中央宣传部长的谢冰心的寓所,借汇报工作之机刺探她的言行,定期向组织汇报。这跟章诒和披露的某老当卧底的情节如出一辙。由此可见,有关方面对“同路人”一直抱有高度紧张和警惕,并希望以这种方法控制整个局面。
暴行与理想,自保与出卖,政治谋略与群众运动,这些互相背反的尖锐矛盾为何在特定时期成为阴阳合体的可能?所以从这层意义看,北岛只能重建自己的北京,老北京的北京,而不是今天的年轻人愿意接受或能够进入的老北京。黑暗中容易迷路,灯火璀璨的喧闹场景其实也会让人迷失方向,现代人往往看不清这一点。还不得不说的是,离开故土十几年的北岛在叙事风格上似乎还停留在八十年代的语境里,有一根长长的脐带连着新文化运动和思想解放运动。我比北岛小六岁,应该算同时代人,他能激活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但不能围合直径更大的读者群。他可能一直生活在中华文化圈里,如果他能离开母语环境更远,视野更加开阔,思考更加深刻,作为一种反冲力的回探也应该更为深入。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沦陷的故乡不仅城门倒塌,房屋倾废,居民作鸟兽散,铁杵成针的传统与冰雪梅花的精神也走失了。照朱学勤的说法,司马迁和托克维尔的著述成功,都证明历史写作的最佳时间,可能就是在距离那一时代五十年左右的间隔。他还进一步提示:“放到当下,离我们五十年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什么?‘文革’,为什么会发生‘文革’,制度性原因是什么?又怎么逼出一个180度的掉头大转弯——改革?”
就目前的环境而言,北岛在重建北京城时,只能做到将个人的经历放在一个大背景下展开,先让记忆的细胞在阳光下复活。但愿《城门开》仅仅是一次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