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沈家纪事
阅读提示:小历史的价值,大约在于生动有趣,可作为大历史的补充或注解。
65年前的今天,上海正处于“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历史时刻,这几天媒体对历史档案的深入解读颇让人感慨,也让我想起我们家的小历史。
我父亲是那个时代的外来移民,他从绍兴来,受亲戚关照,从正泰橡胶厂批来货物,雇一个伙计,开了一家胶鞋店。小店就在南车站路上,矮平房,一开间门面,下面是店铺,搭一个阁楼住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一切都是父母与二哥在我懂事后点点滴滴告诉我的。
1949年初夏,物价飞涨,兵荒马乱,胶鞋店的生意陷入困境。为了促销,父亲请来一班吹鼓手,爬上屋顶,吹了一天的“大减价”,但由此产生的利润还不够支付吹鼓手的费用。如果非要说吹吹打打产生了广告效应,那就是在几天后的黄昏,父亲与伙计正在上排门板时,呼地一声冲进来一个蒙面大汉,一支手枪杵在父亲腰眼上:识相点,钞票拿出来!父亲吓得浑身筛糠,马上叫伙计将放钱的木匣子递给他。
父亲去警局报警,警员要父亲描述一下抢劫者的面目,他只会说三个字:白郎宁!
损失营业款顶多全家饿一顿,还不至于破产,真正的打击是在两天后。那天,市北方向枪声响得紧迫,父亲不时看到有人慌里慌张沿着南车站路向南跑。南车站路是根据火车站命名的,这个车站,我后来知道与江南制造局有点关系,淞沪抗战爆发时,侵华日军的轰炸机将它炸得七零八落,战后重建一过。解放前夕,这个车站就成了国民党逃兵的诺亚方舟。下午,小街上所有店铺都上了排门板,街面一片萧条。我们全家——父母和大哥二哥——都躲在阁楼上,老虎天窗也不敢打开。
突然有人拍打店门,父亲下楼看个究竟,店门已被一脚踹开。十几个国民党逃兵将货架拉倒,抢了胶鞋就给自己换上。这群逃兵也真可怜,臭脚丫子皮开肉绽,流血流脓,他们穿上胶鞋继续往车站末路狂奔。父亲看着扔得满地都是的那堆破鞋,欲哭不能。但形势不让他有表达感情的时间,后来跟上来的一批逃兵继续闯进小店满地找鞋,新胶鞋没有了,就在前任逃兵扔下的鞋堆中寻找尚可对付的二手鞋,穿上后继续南窜。天黑后,小店共“接待”了四批逃兵,留下的破鞋一批比一批烂,一批比一批臭。父亲终于认识到这些破鞋没有任何价值,就扔到门外,若有叫花子看中的话,也算物尽其用吧。
第二天黎明,上海迎来了解放。一切都像电影里拍摄的那样,解放军战士抱枪睡在马路上,南车站路也有那么一小队——因为这条街上就有一个警局。父亲开门看到那堆烂鞋还在,有几个解放军战士的脚下是比这更烂的草鞋。
父亲文化程度初中,在那时也算秀才级别了。他为小报写过稿子,抨击过社会弊端,这些旧报纸也成了我家的“珍档”。江山易帜的那几天,深深教育了他,解放后他写了大量新民歌,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他在当时工人作家中也算有点小名气了。
“文革”一来,家被抄,父亲被贴大字报,罪名之一:“资敌四批”。造反派的逻辑是这样的:你让国民党逃兵穿上新胶鞋逃跑,不就是资敌吗?不然解放军完全可以全歼汤恩伯部。
父亲在他写的交代中又提及一事:1949年秋天,驻扎警局部队的一位勤务兵去老虎灶泡开水,两手提着四只竹壳热水瓶路过我家门口,二哥正与一群小伙伴趴在地上打弹子。他一起身,撞翻了其中两只热水瓶,滚烫的开水浇在身上,当场惨叫一声昏过去。此时天已转冷,他身上穿有毛衣,否则烫死无疑。但即使如此,手臂上还是留下一大块终身不去的伤疤。父亲写道:解放军纪律严明,要判这个勤务兵三年官司,我不忍心叫战士断了前程,到区政府求情,结果小战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放出来了。
父亲想赞美新政权,造反派却读出了刀光剑影:你难道还想反攻倒算吗?父亲于是又被批斗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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