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夜不如冻一夜
作为一个纯粹的、历史悠久的、甚至想在重要性上挑战春节的中国传统节日,这几年,冬至绝对被瑜亮情结深深地酸着,它虽然在圣诞节之前拍马赶到,但美女帅哥选择性忽视了它的存在,他们在新天地、田子坊、五角场、徐家汇等地抢购圣诞老人帽子和圣诞树上的小玩意儿,独自一人时,则为那一晚的烛光晚会精心准备北岛的诗句和英文单词。
但冬至是被主流意识形态深深刻录在故宫日历上的,它存在于地球围绕太阳的轨道之间,存在于冬令进补的古老习俗和老中医的谆谆教导之中,自然,也存在于我的童年记忆里。
冬令进补是中国人的养生信仰,但具体到画风,那真叫精彩纷呈,喝参汤是素描,服膏方是水墨画,那么坚信“药补不如食补”的普罗大众各显其能了。比如在我小时候,某一天放学回家,意外闻到一股甜津津、油滋滋的味道,它横行霸道地往我的鼻孔里钻,什么东西?等我在门背后挂好书包,就看到妈妈盛了一碗红褐色的肥肉,咚地一声搁在桌子上:“吃吧,今天是冬至。”
这是一大块带皮串骨的蹄髈肉!在桂圆、红枣鞍前马后的护卫下,以甜腻的味道登场。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我想也就是在一年中最漫长的夜晚才有机会走秀的角色反串。想象中它应该是非常腻滞的,但那时候我们这些苦孩子平时没什么吃的,肚子里的稀缺资源就是脂肪和蛋白质。于是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一眨眼就碗底朝天。
敲骨吸髓的当口,妈妈抓住机会为我补上民俗学一课,记得她老人家还说过:“冬至冬至,有钱人家吃一夜,没钱人家冻一夜。”
那么我们家算穷呢,还是算富?我们绝对不是大户人家,但勤俭持家的妈妈也没让我们冻一夜,棉被棉袄还是有的,小火炉上压着的水壶正呼呼作响,我因此庆幸不已。同时,我家所在的整幢石库门房子也弥漫着甜津津的气息,老母鸡、白木耳、蛤士蟆油……在绿豆小火上不慌不忙地炖着,都要加大白砂糖的!主妇间或向旁人讨教一下浸泡或炖的办法,其实是一种炫耀心态的刻意流露。差一点的人家也要大张旗鼓地煮几只溏黄水潽蛋,加老白酒或酒酿,据说吃了也大补于身。
印象最为诡谲的是,张家阿叔炖牛鞭,此物长如钢鞭,弹性十足,半透明状,浸泡在砂锅里。我少不更事,曾一再打听“鞭”为牛身上何处部位,妈妈不耐烦地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牛鞭炖起来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妈妈建议张家阿叔:多放点黄酒,不要吝啬。几天后,张家阿叔的牛鞭起了物理变化,满砂锅的宝贝将锅盖也顶起来了,此时此刻,平时不苟言笑的阿叔的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两眼大放光明。长大后我才知道牛鞭的厉害,那是赵忠祥在《动物世界》里告诉广大观众的。现在,谁还会在冬至日吃一碗甜得反胃的蹄髈呢?至于核桃芝麻之类的补品,也只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会从长春食品商店买来后小心翼翼地装在广口瓶里,怀着“明天会更好”的坚强信念,一天吃它一两汤匙。白木耳炖红枣虽然如村姑那样素面素心,却不够酷,不够炫,已经不大有人搭理了。
于是,今天主流社会的男女青年,就不爱听“冬至大于年”的陈辞滥调,在辞旧迎新的日子里,他们相聚于高耸入云的魔幻圣诞树下,等候一个白胡子洋老头的光临。谢天谢地,没有狂风暴雨,可是也没有规定情境中的鹅毛大雪,但这并不妨碍女孩子脚蹬高帮靴子,超短裙,披皮草,露出人身上“蹄髈”的那一截,将宝马或大奔的车门摔响后,昂然行进在灯红酒绿之间,幻想有一辆载满礼物的麋鹿雪橇辚辚驶来。
是的,美丽女孩,在那一夜是冻着的,但她们愿意将青春的体温贡献给这个妖媚的魔都。守望精神家园的老人则遵循老例,努力从甜腻的炖品中感知安详与富足。于是,民俗学意义上的结论也与时俱进了:有钱人晃在外面冻一夜,没钱人才躲在家里大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