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雀跃的绿豆芽
在饭稻羹鱼的江南,蔬菜一年四季是不缺的,即使在青黄不接的当口,老百姓也早有准备,比如咸菜、霉干菜、萝卜干、大头菜、虾卤瓜、榨菜、腐乳等等,都是下饭的大杀器。如果想吃点新鲜的,也可自力更生,比如孵点黄豆芽、绿豆芽和发芽豆——沪方言称作“发”。
发芽豆是用干蚕豆发的,有点技术难度,一旦发僵便不出芽,还有馊气。黄豆芽和绿豆芽容易操作,两兄弟俩也有分工,黄豆芽一般在冬天吃,炒油条子、炒咸菜,起锅后浇点麻油,有农家风味。
夏天是绿豆芽的高光时刻,上海人爱吃冷面,如果少了绿豆芽,任何浇头都显得油腻。但是绿豆芽弄不好的话,就像被奔马踩过的乱草,逗不起食欲。高明的厨师用沸水氽绿豆芽,十几秒钟后捞起,用冷水一激,不断不瘪,莹莹悦目,嚼之清鲜爽脆,用“声动十里人”来形容也不为过。
在我读中学时,上海每到夏季必遭台风袭扰,那时候郊区的蔬菜大棚很少,菜农还是靠天吃饭。台风一刮,暴雨一落,菜场里的蔬菜就断档了。妈妈赶快从陶罐里抓一把绿豆,在搪瓷茶缸里浸泡一夜,撒在竹淘箩里,上面盖一块湿毛巾,坐在一只钵头上,吩咐我每天浇半杯水。
竹淘箩搁在门背后,那是暗无天日之所在,我按时浇水,不敢懈怠。听水声从透过毛巾流到钵斗里,叮咚作响,有如流水潺潺。忍不住还要掀开毛巾看一眼,绿豆们如小人国的精灵,呼呼大睡着。两天后,绿豆们的小小脑袋顶破绿色的小帽,又像是长了鼻子一般,无赖式地躺倒算数。又过两天,鹅黄色的嫩芽从豆瓣里吐出来了,那是激动人心的生命绽放。顶多再过两天吧,毛巾似乎被顶高了,掀开一看,小精灵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鹅黄色的芽叶朝一方向吐露,如千万条小蛇听到了印度人的笛声,摇头摆尾地舞蹈起来。再看淘箩底下呢,密密麻麻的根须就像关老爷的胡子!再两日,妈妈就将淘箩倒在桌子上,说:摘绿豆芽了。
切点榨菜丝、香干丝、青椒丝,再切点肥瘦相兼的猪肉,旺火炒,好可口的一盆家常小菜啊!绿豆芽还可以炒螺蛳肉、炒韭菜、炒咸菜、炒百叶丝、炒生鱼丝、炒牛河。绿豆芽嵌火腿丝是苏州人的传奇。
当时有一首歌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而绿豆芽的生长并不需要太阳。相反要是见光了,小豆芽就会变红,身子骨也越发苗条,吃口就欠佳。但这个被我在生产实践中“发现”的道理,不敢对人家说。
当年海湾战争爆发,我在一篇内部讲话中得知,美军一个师在沙漠中移动,需要三百多辆装备车跟在大兵屁股后伺候,这些装备车的功能包括淋浴房、洗衣房、理发室、放映厅、咖啡馆、医护室,还有孵绿豆芽的专车——沙漠里没有蔬菜。美国人不会用绿豆芽炒肉丝,他们是将生的绿豆芽夹在汉堡包里狼吞虎咽。后来我有一个朋友买了两辆这种孵豆芽的车子,据说就是从海湾战争的剩余物资。但后来他也没有发财,道理很简单,在郊区租一间农民房子不就得了?
封控在家,足不出户,街道发放的保供物资中有菜有蛋有肉,就是没豆芽——这货柔弱娇嫩,不便保鲜和运输。后来朋友给我递来一盒绿豆芽。对,他是用牛奶盒发绿豆芽的。盒子底下戳几个小洞,一把绿豆灌进去,天天淋水,一周后就鼓出来了。剪开盒子,绿豆芽从束缚中挣脱出来,个个伸起懒腰,欢呼雀跃。绿豆芽炒榨菜肉丝,这是我一生中吃到的味道最好的绿豆芽!(撰稿 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