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的阶梯

       今年是路遥逝世20周年，他在当代作家里算是寿命非常短暂的——除了那些自动结束生命者，但《平凡的世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或者不止。以今天的眼光看，它的文笔和它的名字一样平凡，但传阅度、感染力远超其他陕西籍作家。
　　感染力强的作品有一个特征是让读者有强烈的代入感，《平凡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作品，用流行的网络语言，它应该算最早的“屌丝逆袭文”，一个出身贫苦的凤凰男，空怀凌云志，满腔愁滋味，泡到白富美，一朝美梦醒。当然，和那些睁着天真大眼等钓金龟婿的言情小说相比，《平凡的世界》能成为严肃的文学作品，除了它对农村生活全景式的描绘，从地市到乡镇官员的百态写生，当然也和它悲剧的结尾有关，王子公主幸福在一起是童话，灰姑娘碰到高富帅是偶像剧，白富美死了，穷小子依然是穷小子——这才是生活，真实的、冷静的、不会轻易垂怜于你的生活。
　　比起《平凡的世界》，我更喜欢路遥的成名作《人生》。《平凡的世界》里白富美田晓霞战胜不了命运的无常，但她从未对孙少平产生过动摇，她仿佛清早莲瓣上的露珠，存在过，可耐不住炽热的阳光。《人生》的故事就更真实冷酷一些，高加林为了进城工作的机会，为了与城市女孩的婚姻，果断抛弃了村里的恋人巧珍，他不像孙少平，他的梦不是被命运击碎，而是被那些城里人人为破坏。小说平静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出身的故事，“拼爹”不是今天才有的，其实它存在于各个时代。
　　如果说这20多年的变化，实际是读者观念的变化。《人生》电影一上映，最受欢迎的是善良、痴情的巧珍，观众们爱她的简单，恨高加林的薄情，遗忘了另一个女主角黄亚萍。如果背景换在今天，我猜想，高加林还是受批判的对象，但批判的重点不在于他对巧珍始乱终弃，而是他妄图利用黄亚萍改变自己屌丝的现状，黄亚萍则会变成网友主要同情的对象，而巧珍，根深蒂固的新出身论会默认她本来就该找个文化程度相当的农民过一生，或者进城嫁给没文化只图美貌的生意人，就不要妄图大字不识一个还想嫁给高中生了。大家也会理解高加林对精神沟通的需求，注意，这是一个很关键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曾有一个很著名的“坏女人”，遇罗克的妹妹遇罗锦，她离过三次婚，因此也出了书，她有一次离婚案公开判决时，她的丈夫指出就看中她会过日子会买最便宜的黄花鱼，而她对他的琐碎俗气无比厌烦，那时所有的舆论都在批判这个不知足的女人——这么踏实的丈夫她还不珍惜。
　　遇罗锦应该会非常理解高加林的苦恼，这也是为什么《人生》一发表引起巨大反响，但高加林是作为“有问题的青年”，人们需要指路“他往何处去”。事实上，他比看客们更明白他该往何处去，只是社会把向上的大门堵死了，这扇大门后来开启过，高考、打工，都给过农家子弟一条通道，现在依旧是通道，只是再也不能无止境地爬，中等阶层应该就是他们的终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