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
大概由于巨大的财富想象,《南方周末》近期文章《为什么我家的财产我不能知道》颇受民间议论。
说的是民国教育总长傅增湘当年整整六十六间房的古玩字画“文革” 被抄后,至今被“文件”压着而不能公示。
有弟子私下问,被抄家,什么感觉?我说就是被当众剥光的感觉,甚至——是大街上被操的感觉!
因为我家就被抄——或者被操过。这种心灵的伤害可以影响人一生。
“文革”开始我11岁。记得非常清楚,一个星期天,我在“打弹子”,弄堂里一群陌生人问路,大概地址不确,询问多次不果,恰好有一人和我对了对视线,就叫了起来:快来看,迭额小囝和“胡某某”长得一模一样!陌生人便迅速打量我。到底不懂事,我非但不害怕,还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任他们瞻仰,看了一会,领队的和蔼地问,小朋友,你家住几号?爸爸叫啥名字?我犹豫了一会,终究觉得“和爸爸很像”很自豪,便把他们带到了家里,父亲一看,傻了眼,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人脸上的“和蔼”都不见了,默默地从口袋掏出一只只红袖章戴上,上面写着五个字“工人赤卫队”。
领队的声音凶暴而低沉,命令把所有橱门和柜门打开。先看书信,再看杂物,最后看细软。抄家一般也有主题,三十年代影星们被抄,主要抄照片和书信,目的是完成和江青关系的切割。而我家既无金银又无古玩,奇怪的是,赤卫队对照片也非常注意,我后来才知道,父亲一辈子被毁的原因,就是有同学王烈,本来认识一个同学也很正常,偏偏这位叫做王烈的同学后来官拜淞沪警备司令部宪兵少校,且1949年左右战死。战死也就战死了,有谁知道呢?偏偏父亲又在“向党交心”活动中“主动交代”,于是被列入“特务嫌疑”。密令?潜伏?暗箭?主动的交代反而给组织上带来无限丰富的想象空间。
家里翻得一塌糊涂。李渔《巧团圆》有“奉令严搜,抄家若篦头”大抵此状罢。不久,照片终于找到了。一张同学合影。组织上很想知道王烈长得怎样。事实上他长得非常帅,看上去家境不错。“赤卫队员”一个个上前用放大镜围观时,我才发现,我所有玩伴也都壁虎般吸附在玻璃窗围观,小脑袋排得密密匝匝,惊恐地看着我,仿佛从不认识。
瞬间,我有一种脱光衣服被抽的窘态。人前突然矮了一截。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走在路上,以前和我们点头招呼的邻居,最近见了都低头闪过。我似乎更惨了,被抄家后的第一个早晨就不再有人喊我上学了,走在路上,谁都躲着,学校里也不再有人搭理。我变得异常敏感,非常在乎他人的眼神和语调,总以为被影射和讥讽,任何同学间的嘀嘀咕咕都被视作不怀好意。我决意反抗,对任何不敬的语言和动作一概疯狂地扑上去,但往往反应过度,同学们觉得我更乖张。我也更孤立了。
因此,对一个人的杀戮,抄家只是开始,抄家后,还要贴上大字报或“勒令”羞辱,就像鬼子兵奸淫了妇女还要公示她的裤头一样,把你的“脏地方”一一标明箭头。幸好,抄家在蔓延,自古有所谓“瓜蔓抄”,就是顺藤摸瓜,把被抄者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摸透了,便一家一家地收拾。往往李家姆妈昨天还在秦家看笑话,今天自己亦被扫地出门;上午的新嫂嫂还在隔壁前楼暗自庆幸,下午已在自家客堂“低头认罪”了;甚至,一名“红卫兵”正“操”着“美蒋特务”,忽然就被人猛拉衣角:快点,造反队在你家翻箱倒柜呢!
渐渐地整条弄堂都“黑”了。谁屁股都有屎,谁都别臭美。时间一久,段子也出来了:“赤卫队”抄家闷声不响;红卫兵抄家喉咙最响;造反队抄家拳打脚踢;农革会抄家虎豹豺狼。据说抄家的,抄多了会上瘾,直至失控。曾见松江什么地方过来的“农革会”队伍,颧骨冻结着“苏区红”,瞳孔闪烁着“大麦黄”,手操短柄农具,见锁破锁,见柜破柜……
抄家。被抄的,至痛至羞;抄人的至颠至狂。
读《牛棚杂忆》,忽然想起马克·吐温的一句话,历史从不重复,但常常押韵。
我一直知道,抄我们家的那些人,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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