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香
近日去延津采风。离“白露”还有十天,豫北平原已呈秋高气爽的寥廓霜天景象。且感谢错过了路标,让我们的车无意中驶进黄河古渡口。
走上高高的黄河大堤,就是一望无际的黄河故道森林公园,总面积6.4万亩的保护区内,近则千亩果园、万亩槐林;远则3万亩的白杨树林,拱卫着国家级的湿地鸟类自然保护区与黄河鲤鱼原产区,放眼但见万木撑青,浊浪滔天,黄河那庞大的水体,如万匹金缎,向东拥去。
遗憾附近没吃的。大森林里转了半天,饥肠辘辘,陡见槐树下一红布店招:豫北千里香。
记得那年秋天去福建莆田,也曾无意中瞥见路边店招,曰“千里香”,尝后三天无视其他点心。如今,著名的福建“千里香”居然跑到豫北来了?私忖又是什么野狐禅,但店主说这才是真正的馄饨,福建的馄饨还不是从河南传过去的,现如今乃中原嫡传,不妨一尝。
入门生意火爆,据说半夜都顾客盈门,有百里外从开封赶来者,趋灶瞥了一眼,只见它们恹恹地竹笸箩里堆着,但一下锅立刻有满堂异香,不禁食指大动。少顷上来了,大碗,宽汤,刚才还黄澄澄的,现在一变而雪白粉嫩,中鼓饱饱的馅心,一如少女红唇,甫入齿颊,鲜汁四溢,极嫩极滑。汤更妙,碧落生青,古人言可泡茶,可研墨,浮几许褐色油藻,那一阵阵的奇香即由它们递来。
延津的“火烧”非常有名,“水浒”中曾见它踪影,眼下一口火烧,一口馄饨,不但让人怀念起武大郎,而且真切地感受到神州何处无美味。
店主自谓姓侯,祖籍河南开封,但世居福建莆田,西晋末、北宋末有过两次士族的大规模南迁,他也弄不清他的祖先是哪一次的南迁,反正让中土的食文化在福建得到完好的保存,他认为他的先人是有功的,“千里香”即此孑遗。
据说最好的馄饨在乎庙堂与江湖之间。
自古到今,一类人、一类物进不得庙堂,那就是名医和馄饨。
宋元以降,名医一旦被朝廷征为太医,本人倘若敬业则是要愁死的。盖因名医的生命在民间,浸淫杂病,砥砺怪疾,方能日精日进,如今专看帝王的“九五尊恙”,或娘娘的“难言之隐”,则好比活塞运动,天天重复自然就蔫了。
馄饨也是这样,原本是鸡毛小店的活泼泼的村野点心,至唐宋而入帝王之家,馅料也由猪肉而升格为鱼肉、虾肉、蟹肉、蚝肉……直至清代的侯门巨族,居然出现巨无霸馄饨“满楪江”,每枚用馅四两,不是鲍鱼就是鱼翅,成形后重达半斤,美饨耶?美臀耶?这样的东西还叫馄饨吗。太多的东西盛于村野而死于奢华。
金元虏语,遍地腥膻。真正的古法馄饨早已从中原消失了,而福建环山封闭,偶有美食心法传入即视若拱璧,常被京华纨绔齿冷,殊不知美食三昧,只讲配伍,并无什么“九品中正”,鲍鱼失偶,不如螺蛳,千百年来,馄饨皮子的最佳配伍其实也就是猪肉了,猪肉最贱,但就像火腿一定要置之贱地而后尊一样,贱有贱的美,况且“人不犯贱,它亦不贱。人若犯贱,它必更贱”。个中奥妙,能悟的则悟,不能悟的也就不必悟了。
予智也钝,奥妙的话只能若有所悟。记得当年从福建返沪后就念念不忘“千里香”,而且说来也巧,那年开始,店招高悬“福建千里香”的小店就一家接一家地在上海开张,迄今终于连我们田林地区也一气开了五六家了。
然而,它们一进上海就走样,馅少皮厚,汤也孱薄。为了一口记忆,我变得三天两头去寻正宗的,渐渐知道“千里香”的成功,就在于守拙,在于死心眼:肉馅,一定选自猪后臀的。皮子,一定选择高筋面的。汤料,要用骨头熬的。至于那股奇香,应该就是“千里香”最后死守的秘密了。
离开渡口时,林店主说要我牵线,去上海发展,我忙说,快打消念头吧。上海已有无数“千里香”。为了先人与“千里香”,你还是留在渡口罢——
你既自开香堂,不妨就叫“渡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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