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里任逍遥
胡展奋
去河南延津采风。
去年的采风也在延津。延津乃黄河著名古渡口,当年官渡大战,河北名将文丑即被斩杀于此。
还是住“天香食府”。记得老板娘“李姐”很漂亮,但似乎是个讽刺,那“天香”的厕所一定是全国最臭的,像我这样“农” 过的人都喊臭,并坚决不用,可见臭得你是如何毁三观的——只要一低头,便是满目的白蛆和麻蝇,球状污纸乱滚,塔状秽物高耸,那恶臭,让你鼻腔崩溃,胸口刺痛,是一种极酽极厚的“隔世臭”。
今次又到“天香食府”,饭厅装修了,浴室像样了,厕所也彻底改建,脏乱酽臭,倏忽不见。李姐得瑟地问:那去年,您倒是怎么解决便便的?我说,青纱帐啊!青纱帐里多逍遥啊!大家笑作一团,以为我自嘲,殊不知,我还真被“天香”的奇臭逼到了拉野屎的境地,那妙处离“天香” 三百米,走近就是浓郁的庄稼清香,放眼则是无垠的绿色海洋。第一个念头就是:怪道鬼子当年再跋扈,一见青纱帐就脚软,如同一根牙签掉黄河,找什么八路呢!
我好的就是蹲位。于是挟一本闲书,一头钻了进去,那玉米一人多高,苞谷都鼓鼓地灌了浆,田垄上,找个疏可走马的高坎,迎风蹲下,但觉阳光斜射,凉风习习。仰头,是北方宝蓝的天空,苍狗白云,千变万化;俯首,是自由的昆虫世界,蚂蚁在玉米的根部誓师,蜣螂正抱着土坷垃沉思,一只苍蝇逐臭而来,嘤一声,又走了,由此想到,我们的远祖,最初的厕所也就是垄亩了,高坎之上,葳蕤之下,完事了,就推土一盖或深埋,不亦文明乎?
没去查过甲骨文中的厕所怎么写,只知道古人把厕所叫做“溷”,字面上和猪有关,似乎是把猪圈起来,有水状物淅沥旁逸而共享,后来琢磨徐州出土的汉代砖画,更明白了,人厕就直接盖在猪圈之上,我们祖先的排泄物无论稀的还是稠的一概往猪身上拉,那货“贪吃耐脏”的骂名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被栽上的吧。
我蹲的高坎也就50厘米左右。这让我想起晋景公就是蹲得太高而死的。《左传》载,晋景公(《赵氏孤儿》中的那位昏君)“将食,涨,如厕,陷而卒”。可能是史上唯一死于“粪葬”的君主。
据考证,中国古代最流行的厕所还是旱厕,露天里挖个洞放一口一米深的陶质的缸即可。晋宫的厕所太考究了,蹲座下面埋一个防溅的两米深缸,好比泳池的深水区,景公刚蹲好,忽然一阵心绞痛,一个趔趄就倒栽了下去。
但中国式厕所总的来说是安全的。汉武就喜欢蹲坑办公,他曾经边屙边召见大将军卫青,共商“犯我强汉,虽远必诛”的大计,于嗯嗯啊啊的青筋暴胀之余,“踏破贺兰山缺”;欧阳修则将茅厕当他的“创新园区”,不知何故,他可能菊花一紧,就灵感汹涌,坦承“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青纱帐里的逍遥,唯一讨厌的是苍蝇,这逐臭之夫对大料的敏感,丝毫不逊鲨鱼对鲜血的敏感,然而对它们的“逆用”最为高明的还是晋代首富石崇,他让人在坑底铺上无数片苍蝇的翅膀,如此则大料掉下,蝇翅必然飞溅,再缓缓下坠,自动裹住秽物——你还能想象比这更优雅更皇家的设置吗?为了收集够量的苍蝇,据说石崇光派出去的仆人就逾万。
比较东西方的“蹲坑文明”,似乎近代西方要比我们落后些,有漫画为证,荷兰人连茅坑也不屑用,直接在池塘里排便。
事实上,从中世纪一直到工业革命的前期,欧洲各城市的居民们是常在路边方便的,即令家居积存的秽物也会乘着夜色泼到窗外的街上。因此,“现场净身”曾是欧洲近代如厕的一大特色。18世纪时,英国有一类专在街角窥伺的“马桶骑士”,其职场LOGO是左手提着马桶,右手举着斗篷,内急之辈付钱后,无论男女,匆匆入篷,一泄如注。
说实话,与其如此惶急窘迫,盍如我等青纱帐里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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