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北岛
12月20日“大寒”那天,钟文大哥吟着宋诗哼哼:少睡始知茶效力,大寒须遣酒争豪。今晚和北岛一起喝酒吧?我听了赶紧掩饰激动。淡淡地说,好啊。
有谁没有背过他的诗呢?——“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今天读来,仍然令人脉动。
我和钟文差不多同时到达虹桥迎宾馆,趁北岛未到,抓紧说他坏话,毕竟,说说名人坏话常有不可名状的快感。“听说,办《今天》把他办得穷死了?”我问。可不是嘛。钟文大哥说话一向直率。季刊,每期都靠化缘。赵振开(北岛原名)这个人向朋友讨钱从不拐弯抹角,一点诗意都没有,有一次找我,我说没钱,他说身边有多少,我说连卡才三千美元,他说都给我!就这么不讲理,第二天杂志就送印刷厂了,可有房产商想送他别墅,条件是做“代言人”,他却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外界说他身体不太好?”我的意思其实是别看他诗王,也有倒霉的时候。
“是啊,他其实已不能喝酒,中风了一次。”钟哥漫不经心地作答。最先是手脚麻,后来中风了,严重时,已经说话困难。他一直太要强,现在打针灸,上海的一个针灸大师,那价格是天价,一次一万元,但一听说是北岛,就说,全免了!谁让我年轻时也喜欢过诗歌呢?你别说,“大师”还有真本事,北岛来时舌头都大了,一针下去,电击一样,口齿马上清楚,现在恢复得很好。
正这么说着,北岛进来了。第一感觉就是和气,不摆一点架子,眼里有一种他所特有的真诚。我对他说,上世纪80年代,诗歌朗诵会,我见过你,你在台上,看不太清你,现在零距离了。
他锐利地看我一眼。没表示。席间钟哥告知,这样的场合,北岛最怕人称他“教主”、“巨星”一类的话,他会当场作色离席的,圈里人都叫他“老木头”。“老木头”的意思很丰富,除了“直”、“倔”之外,大概还有“迂”和“木讷”的意思。
席间说好不谈诗的,于是便谈健康,北岛说,自从2008年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后,生活总算安定了,小儿子也9岁了,但早年的漂泊生涯还是给他留下创伤,曾有六年间辗转七个国家、搬家十五次的纪录。看着大家都喝酒,唯独自己喝橙汁,他感伤地摇摇头,说,1978年创办《今天》时,为庆祝,他一人就可以干掉半瓶二锅头,没想到身体现在会这么差,难道真像那人说的,当诗神清点着自己的孩子时,死神也清点着同一群孩子?
他问我,听说您常在医界行走,像我这样的情况能彻底康复吗?
我问他,血黏度怎么样?他说很高。我告诉他,血黏度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体内代谢物积累的结果,绝非仅仅一段时间内吃得“素净”所能解决。当务之急,是彻底停止熬夜。彻底。他听了面露难色。的确,一个文字为生的,要放弃夜晚作业的确难乎其难。
这时一个苏州的朋友建议他“茶疗”,也就是根据自己的体质,选用合适茶叶长期地“靶向服用”,“老木头”一听,木头脾气又来了,说,再好的茶叶也没用,这身体,他反复试下来,什么茶喝下去,都难受,只有“大红袍”喝下去,舒服,受用,可这“大红袍”又是什么身价?!
我听了暂不做声。家里正好有着“大红袍”,和他相反,我根本不想喝它,大麦茶一样一股“焦茅味”,我悄悄问钟文哥,初次见面准备送他,合适不合适。“嘿”,钟哥笑了,你忘了,他叫“老木头”,喜欢的东西就直着问你讨!
他住淮海路上的“南鹰宾馆”,翌日我去时,只见他一人落寞地吃馄饨,行李已经整理好,一瞅见“大红袍”,老木头也不说一句客套话,一把将瓷缸的“大红袍”从华贵的木匣中揪出来,怀里揣着,走到总台寄存处,直接塞进了箱内。
都是朋友所赠,他不要别墅要茶叶。这,就是“老木头”。
突然想起了向徽宗求砚的米芾,就率真而言,怀揣砚台与怀揣“大红袍”的神情,想来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