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谷守夜人
阅读提示:不造假、不掺陈米、不掺劣米,做成的饭冷了,还是柔软的,米缸里放上十个月,口感不会坏。
胡展奋
别墅区的南边是一条尚未打通的路,叫蔡家浜东路,原先冷寂得很,但最近忽然热闹了起来,一个早晨醒来,发现它已经浑身金光闪闪——无数金黄的稻谷把它的右侧铺成了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黄金大道”。
秋收了。新收的稻谷必须晒场。因为是“断头路”,出于对农民利益的“一过性照顾”,交警对“黄金大道”眼开眼闭。
那晚8点以后我们外出散步,已经立冬,松江泗泾的秋野蒹葭苍苍,白露茫茫,初冬的田野已肃杀,不远处的人行道上赫然可见一顶北风中挣扎的帐篷。
不,只是大幅的塑料布用绳索牵成一个窝棚,南粤人叫“寮”,上海人叫做“披”而已,一个老者裹着被子,蜷缩在那里,头旁是一堆泡沫碗具,盒饭的痕迹宛然,脚跟是一瓶喝剩的“五粮醇”,残肴狼藉,地铺前是一双泥痕斑斑的鞋,一双布丝模糊的袜子趿拉在鞋帮上,路灯照着他疲惫不堪的脸而鼾声如雷。我们轻轻咳嗽了一下,他就惊醒了,迅速抬起头来:什么人?!
我们只是吃惊,怎么现在还有如此落魄的流浪露宿者?他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说,我是看守稻谷的。“必须通宵守在这里吗?”我们问。毕竟已立冬,呼啸的北风把塑料窝棚吹得咔咔震响,毫无保暖的可能,蜷缩在内,等于露天。
被我们吵醒了,他干脆和我们聊天,自谓姓杨,今年六十岁了,松江区泗泾镇人,包租了26亩地,辛苦了一年,稻谷收上来了,得赶紧晒干,否则一受潮,霉啦!
但是,为什么要冒着寒冷守夜呢?难道还有人会偷盗?老杨见问直摇头,叹口气说,你们城里人很多事不知道。第一,最怕下雨,一下雨,哪怕是半夜或凌晨,我必须紧急“拢稻”,把它们堆成一堆,盖上防雨油布。第二,稻谷晒在这里,最怕车碾,我们只晒了半边路,不少轿车根本不管我们死活,明明有路,还是往稻谷上压过去,一些人甚至故意的,压的时候,伸出头来哈哈大笑。夜深的时候,我们主要防止重型车辆的碾压,整夜间我的耳朵都竖着……说到这里他竟然眼睛红了:我知道违反交通法,公路不能晒粮食。但是交规的执行也允许一定的“人情味”吧,类似的“断头路”,只要不影响行车,是否可以大家照顾一下,一年365天,就这么两三天。
“第三,守夜的确防盗”,老杨说,你别奇怪,稻谷都有人偷——鸡鸭鹅,一吃稻谷就长膘,产蛋量也增加,所以他们偷起来,都是机动车,铲了就跑。
“为什么不去打谷场晒稻谷呢?”我们问。“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打谷场呢?”老杨苦着脸,可以去烘干稻谷,但是第一,烘干的粮食就不香了,而且壳皮绷紧,再加工耗损很大;第二,烘1斤,就得付1角2分,我这里两万多斤,就得交付两千多元,烘不起啊!
自古都有“谷贱伤农”的说法,由此我们转入了种稻的利润探讨。
他的稻种叫“南粳46号”,种子费每斤1.6元;包租费,每亩500元;肥料,每亩200元;请人机耕,每亩105元;农药,每亩115元;电灌费,每亩50元;收割费,每亩100元。为确保口感香软,还得每亩加施鸡粪一类的有机肥,还有脱粒费、碾米费……这样,每斤大米的成本就在3元以上,我的商品价是4元1斤,那么我每斤其实1元都赚不到,26亩包租田,一年下来也就赚个一两万元,成本这么高,所以我必须守夜,输不起啊!
对自己的新大米,老杨相当自信,吃口既软又香,“不造假、不掺陈米、不掺劣米,做成的饭冷了,还是柔软的,你米缸里放上十个月,口感不会坏”!
夜已很深。老杨的声音越来越哑。他将在此苦熬四天。
但愿明天是个大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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