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五十年的电话
既然可以梦跨半个中国去睡一个人,也就有人跨过半个世纪来电话——契机是一个“群”给的。拉我群的,我一般不拒绝。也不看。唯独有个群例外,那就是李大伟为群主的“六艺茶馆书友会”。
这个群,只谈文学与上海史,也常有线下活动,群友邀我做个演讲,都是写作圈的人,条件比较峻刻:惟陈言务去!
这个有点难。我自拟的主题是“论第一口奶”。也就是少年的阅读写作对人一生写作的重大影响。
场面异常热烈。因为大家给面子。中有长者,拿过拙著《地标记忆》请我签名,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异样。没想翌日就接到长者电话,第一句话就惊雷滚滚:五十年前我们是宜川一村的邻居,还记得吗,你99号106室是怎么换成90号106室的?我家就是原来的90号106室啊!
我当场傻了。此话简直是“接头的暗号”,好比半个世纪后被“唤醒”的特工,我一个激灵就穿越到了1965年——
我家1964年从静安区康定路搬来宜川一村后,我哥就老是嚷嚷胸口不舒服,最先是食纳差,渐渐地饭吃不下。母亲带他查了几次,根据常常嗳气和反酸的症状总说他是胃病,开点“食母生”之类,再后来老嚷着胸口闷,而且脸色黄,妈就警觉了,进医院彻查的结果居然是肝癌。
这么小的年纪居然生了肝癌,整个宜川一村轰动了——那时患癌的极少。问题是,医院对大哥的病根本没办法,只好让他回家。人一天天瘦下去,大量的腹水,使他肚子胀得好高,静脉管像蚯蚓一样爬满了腹部。我妈不断给他抚摸肚子。家里的人天天围着他哭。但患病以来他像一个真正的硬汉,从不哭泣,反而安慰大人,说,人总要死的,我只是早走了。
大人常说,这话,哪像14岁的孩子说的呢。
好像1965年6月初这么个时间,我哥到了弥留状阶段。他小学的校长余纪林,得到消息亲自赶来。新村里又一次轰动:余校长为大哥最后一次系上了红领巾。
那是一个傍晚。一个有晚霞的傍晚。五十年后,小学同学丁凤英回忆说,第二天一早的升旗仪式,延长路小学降半旗为我大哥致哀。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我们怎么又从99号106室搬到90号106室的呢?记得哥死后,母亲一回家就嚎啕,人人都说她应该换个环境。问题是,刚办过丧事的房间,人们习惯上总觉得不吉祥。我那年才10岁,少不更事,只知道后来有个“大救星”,帮我们在附近90号安了新居,现在知道了,“救星”居然就是致电我的群友朱伟忠(舟山)他爹:朱永祥!
万能的群啊,它是让朱伟忠这样叙述的——
“我是上海洛川中学66届初中生。当年和你哥认识。我爸朱永祥和你爸是同事加邻居,除了100号203室外,我家当时还拥有90号106室,你哥去世后,你妈就对我爸说,老朱,帮帮我吧,每天要面对我儿死去的情景,我实在受不了……
我爸回家一商量,自己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龙凤呈祥,人气也真够旺旺的,老同事家有难,就帮帮吧!便不顾舆论的飞短流长,毅然决定换房。换房后,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在那里生活得很顺,所谓“积善之家有余庆”,多年后我结婚,你父亲为表谢意,还特地为我精工油漆了整套家具呢!
我们宜川新村的有个‘老邻居群’,那天我把你的演讲发到群里,没想立刻引起轰动,居然那么多人知道你,而且纷纷提供你的种种信息,一直追溯到你哥去世以及我们两家换房的往事……”
电话那头还在叙述,我继续傻了一样。跨过五十年的一个电话。万能的群啊,万能的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