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公俞书金
岳母的父亲我该怎么叫呢?最方便的就跟着老婆叫外公吧。
外公俞书金,常州戚墅堰俞家塘人氏,自小就是“孤儿”,而且“孤”得政治不太正确——俞家塘传说——他母亲,一个俞姓女孩下了一个蛋,便跟一个“八国联军”掉队的洋鬼子跑了,法国军人还是英国军人?老家传言,语焉不详,反正是俞家宗亲把他拉扯大的,还集资让他读了私塾,及长,人见人说像老外,一张鞋底脸,络腮胡子森森,大大的凹眼,坚挺的窄鼻子,浓浓的长眉低低地压着眼眶,衣领稍敞,就是密密的胸毛,弄得他的后代大都凹眼高鼻冲额的。
据说他13岁就来了上海学跑街生意,聪明绝顶,任何事,一看就会。小五金老板是同乡叫刘文海,让八个学徒打地铺睡一个阁楼,济南的、宁绍的、崇明的、苏北的、江西安徽的……那时没有普通话,只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方言恶斗,指东捣西地瞎蒙瞎怼,时间一长,从意会到学舌,很快就兼容了,外公的话,以常州话为砧木,嫁接了南腔北调,以至于日常会话,出口就是南北混杂的“四字调”,什么“灰尘磬拱”“小居(鬼)东西”“叽叽酱酱”“瘪三胚料”“结物打块”“热吹扑烫”“粒打粒松”“干粥烂饭”“白仔白夹”“浓油赤酱”“异样怪得”,什么“一手落脚”“喝嘴勿上”“挂灯结彩”“猪狗猣生”“堆头满碗”“从前嗫闹”“策咚策咚”“挖嘴挖得”……
只要具体看他用在哪里,就能明白它们的意思,比如“灰尘磬拱”一般形容灰尘弥漫,“磬拱”两字似乎是形声而作形容词用,形容灰尘飞舞状;“策咚策咚”常形容女性的浮躁骚动;“猪狗猣生”,猣,音“宗”,犬生三子也,显然是很厉害的骂人话了,而“白仔白夹”则正好是“浓油赤酱”的相反,常形容一只菜肴烧得苍白寡淡,而“从前嗫闹”与“喝嘴勿上”更是常州土话,前者每每是话旧的开场白,后者则嫌饮料或食物太烫,无法近口。
他婚后入住的石库门是浙江北路的“怡兴里”,前楼无锡人,厢房宁波人,后厢房与三层阁是本地人,没多久,便都垂涎他的常州美食。虾饼:原本将生虾面糊,放入油锅里炸熟而成。为省油,他改用铁板一块,刷油烘到微焦,更好吃;常州蟹壳黄,猪板油、面粉和芝麻粉、白糖、精盐等通过自制的桶炉烘制而成,香脆松软,当年“罗春阁”茶馆的老板还向他讨教门槛。事实上整个弄堂,也只有他的“小脚粽”裹得最好,俗称“可以扔过黄浦江”;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孤儿,真不知哪里学来的“常州扣肉”“八宝鸭”与苏式八宝饭。
而他封神的本事是用廉价食材做上乘美食,在他就是“盐炒豆”与“焐酥豆”。每年蚕豆最便宜时,他会买来几大脚盆,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一起剥豆,晒干,下锅翻炒,此时功夫全在炒勺之上,火候进退,何时油,何时盐,都非常讲究,更难得的是“焐酥豆”,蚕豆要大,先炒后焖再慢焐,出锅后的味道之妙,不但耸动众邻,甚至刺激附近的和尚道士都来打秋风。
讲规矩。守信用。重然诺。一手工整的小楷写到死。又极爱清洁。其衣领内不仅永远有一圈窄窄的白纱布护着,而且每天出门前必然“浑身掸”,那就是站在门外,噼噼啪啪掸得煞清才出门。他还非常敬祖,说俞家祖上都是武官,故每次祭祖只设祭桌而不设凳子,说他们军务匆匆,吃了就要走的……
他离世时正好八十岁。终身不提父母一字。
当年“怡兴里”的良好风气有他的一份,石库门文化的今天,应该也有他的一份。(撰稿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