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苦人儿”
上海飞机研究设计院退休工程师朱惠明是我的邻居,我们叫他“朱工”,初听他的苦难还以为是“晒苦”的。
但自从他的黄山茶林场“战友”曹景行告诉我,当年农场唯一春节“怕回家”的就是“孤儿朱惠明”,我便明白,他的“苦”,迥非虚构。
2月19日他生日那天忽然对我大倒苦水,这个“生日”其实也是假的,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1946年2月的一天,上海大雪纷飞,名医石筱山的保姆陆秀仁一早经过秣陵路,忽被路边一个无锡女人拉住,簌簌抖地递上一个五六个月大的婴儿,要她救救孩子。
陆秀仁心一软就接手了,但抱了回去又犯难,她自己也是打工的,如何抚养孩子呢?结果又转手送给了名叫史亭月的好心人,史的丈夫姓朱,孩子就叫了朱惠明,总算过了10年正常日子,可悲的是养母史亭月在朱惠明11岁时去世了,养父立即娶了后母,后母“拖”了3个“油瓶”,老大和老二兄妹俩分别比小惠明大六岁与三岁,于是家成了“虎窝”。
新家庭的“晨曲”常常就是揍他。养父只当没看见。通常“后娘”先动手,鸡毛掸子、“马桶豁筅”、拖把、竹尺……基本拉过什么就用什么打,然后后娘吃早饭,就是老大老二上手了,兄妹俩是“冷拳头”,通常你一拳,我一脚,使他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不久,后娘决定让小惠明辍学,“做家务”!邻居们平时已经为朱家的家暴而愤愤不平了,听说不给孩子读书了,便纷纷上门论理,其中“前楼姆妈”讲得最痛切:孩子就算读书不好,也不能不给读。更何况惠明读书成绩介好!好到每个学期免费,又不花你们钱!凭什么不让读书?!
迫于邻居压力,后娘只好悻悻收回成命,但是惠明的伙食更恶劣了,老大老二小荤不断,他则天天一碗咸白菜下饭,那咸菜常常已经长了寸把长的白毛,而且“滑叽叽”了,他还在吃。那时没冰箱,所有馊粥馊饭都是他的主粮,捱到后来,咸菜实在难咽,他的眼睛便瞄菜厨,但弄堂里只有他们家的菜厨是上锁的,小惠明便找来一根麦管,无人时从菜厨缝隙里插进去,吸菜汤,啜肉汁,稀溜溜,稀溜溜。一次却被后娘发现,这下天塌了,抓住把柄了,喝令他跪在弄堂里,公布他的“罪状”,本以为可为自己的暴行洗白,没想到激起更大的民愤——“啥额?!小囝被逼到用麦管偷偷吸菜汤?!”人群汹涌起来,要揍她,吓得她赶紧逃进屋里。
天天馊粥馊饭的日子终于捱到中学毕业了,他是66届高中,所在的建设中学是杨浦区重点中学,因为户口簿的子女登记仅他一人(独苗),按政策可分“市工”,但朱惠明发疯似的找“毕工组”要求去外地,不知情的都以为他疯了,谁知道他害怕虎口似的怕着这个家!
离沪那天,养父冷冷地扔给他5毛钱,说,从此不许回来!而他也从此没再见过这个家。
所以就如同曹景行他们所发现的,每年探亲,茶林场几千人只有一个人是不回家的。
朱工流着泪回忆,那时幸亏战友拉他回家:有一年余秋雨的妹妹余利平仗义,拉我回她家过年……
他后来回城进了“上海汽车电机厂”,又以优异的技术革新成就,调入“上海飞机研究设计院”,成了工程师。作为邻居,我知道他的夫人是优秀的音乐教师,女婿是音乐博士、作曲家,而女儿则是英国皇家管风琴协会会员、国内著名的管风琴演奏家朱鹂。
拜命运所赐,一个孤儿的家成了音乐之家。而语言的尽头,就是音乐的开始。撰稿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