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南杨北好风光
送一位同学入葬。松鹤公墓。车到“松鹤”,大吃一惊:这,不就是以前的学农基地“嘉定县方泰公社先锋大队杨北生产队”嘛!
五十年前我们在此“学农”半年。真不敢置信,当年的“基地”现在居然成了墓地。具体地说,当年一个班隔一条杨河分成了两部,称杨南、杨北。说来粗俗,这段生活让我难忘的不是什么青涩的男女情感纠葛,而是一场乌龙混战。
危机其实早已埋下。班长顾生,数学好,语文好,但嫉妒心极强,容不得我语文比他好。他长得粗壮,以“打篮球”为号召,把主流的男同学都聚拢了,居杨北;我则文弱内向,男死党仅三人,张生、范生、吴生,连我四人,其余同学都态度中立,居杨南。
那天下午我与范生正在河边洗涤,忽觉水花溅脸,抬头一看,对岸杀气腾腾一排男生,近十个,一个周生,一个苏生,直接用瓦片对我俩打水漂,溅得我们满脸满身,便集体哄笑。顾生稍远站着,佯装不见。
我们如果走开,这事也就过了。偏我不买账,马上“水漂”回去,对岸立即一派喊打——“打!”“打!”“打!”显见要收拾我一次的意图酝酿已久。
见他们直奔杨南,我也迎了上去,范生极力劝阻,路遇张生,那张生剑眉隆鼻,红脸膛,阔身坯,高个子,声若洪钟,见说立马攘臂而上,冲!
楚河汉界。杨河上有座桥,那天我们如果不过桥,隔岸骂战也就不会中计,但我们直冲了过去,顾生要的就是你过桥,事后可以定谳:聚众过桥挑衅!
周生伫立桥堍,见张生居前,劈面就是一拳一脚,一看就是个街头惯战的“架痞”,没想张生更厉害,身高臂长,将其一把捞过,夹在腋下一口气痛揍了几拳,打得他满脸开花。对方见状一拥而上,苏生、杨生、宗生、王生、李生……顾生则以劝架为名,顺手捞了几下张生的腰背,我本不会打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面对乱拳,拳脚并用地疯打,还抱了个谁狂啃,王生乃我小学同学,按理不该动手的,但我吃了他一拳。张生被五六人围攻,暴喝一声,突出了重围。
一场乌龙混战以正副班主任均到场喝止而结束。顾生决心把事情搞大,当晚召集会议,说是“破坏学农”事件,指我:打水漂挑起事端,过杨河扩大事态,一贯“非组织活动”,挑动同学斗同学。
班主任迫于顾生压力,建议把我开除出团组织。没想到高踞团组织负责人地位的女同学马林娣坚决不同意,班里的事,她一向主持公道,据她的事后调查,打水漂“挑衅”的恰恰是周生与苏生(3名女同学与2名立场中立的男同学目击证明)。结果是全体团员表决通过,对胡某从轻发落,停止组织生活一年。周生张生等因为“非团员”而不予处理。
问题是,真相最后还是大白——尽管晚了点——二十年后周生、杨生和王生先后吐露真情:顾生唆使他们挑衅,一手策划了群殴。
世事大抵如此,真相虽然大白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更何况,那么微末的一件事,仅仅改写了某群中学生的历史而已。
同学入葬。众人散去。满目鲜花处,斯人独徘徊。五十年前的那场昏天黑地的干架,还历历在目,而此地已成世人归宿之地。
情也罢,恨也罢,名也罢,利也罢,在“松鹤”的松涛与花海之间,一切都拗不过生死时速,你当年的青春之地,现在是花红柳绿、莺啼燕舞的坟场,这还不足以昭示一个象征、一个隐喻吗?还不足以让人把过去的种种埋葬吗?
哦,杨南杨北好风光!撰稿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