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商场忆旧

　　家里曾有一件军绿色的“派克大衣”，水獭皮里子，外罩薄呢。父亲抗战后购自中央商场。谁也不知道它的真正来历，反正使用了四十多年，外面的薄呢已经绒毛褪落，露出黄绿的胎骨。

　　那年半夜急诊吊盐水，我卸了水獭皮，只用薄呢外套为儿子挡风，旁边一位胖胖的陪孩子吊针的老先生一见眼睛亮了，说，这好像是件美国货呢！我问，何以见得？老先生虽不良于行，声音却爽朗：我当年专做美国军舰的“旧货生意”，这种款式不知见了多少，烧了灰都认识哦！

　　输液室很静。老人姓丁，护士都昵称他为“丁克勒”，我当年因为正好在中央商场的上面办公，便饶有兴趣地听他扯，当年他靠着中央商场发了多少财。

　　抗战胜利后，因美舰大量到沪，中央商场一带成了倾销美军剩余物资的福地，统称为中央商场。彼时的上海人几乎没有不关注它的。但长期以来的一个疑问是：当年的上海人，具体是如何从美国人中拿货的呢？丁克勒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当年主要的拿货人！”他说：我的英语是“圣约翰大学级别”的，当时所接触的美国兵，大都是停在高雄路码头、军工路码头的水兵，他们只能在规定的时间上岸，并非随时可以离舰，远离家庭的水兵当然很寂寞，军舰上到处是色情画报和照片。所以，我的诀窍是，一上船就给他们讲东方色彩的言情故事，故事的来源都从“三言二拍”里搬，什么“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啦，“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啦，我大肆篡改，加入很多原先没有的色情细节，听得他们抓耳搔腮，狂吹口哨，而且上了瘾，你说，我会不受欢迎吗？每次去，很远他们就叫了：看！瘸子来了！瘸子来了！

　　那些美国大兵一旦高兴起来，只收他很少钱，有的比如专治肺结核的“盘尼西林”甚至不要钱，特别是美国靴子和大量的罐头食品、棉被羊毛毯，统统低价卖出，只要航次结束，回到基地，这些物资都要被当作生活垃圾处理。

　　他发了几年财，结果因和美国人“密接”，且“投机倒把”被判劳教。

　　我把丁克勒的故事做成了小视频，市民反馈如潮，纷纷回忆起家里的“洋漏”——“一只蔡司照相机，当时的价格只相当于现在的500元，我爹中央商场淘了一只”；“丁克勒，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下雨天穿的一双美军皮鞋，当套鞋穿，但透气不透水，非常舒服，整整廿年下来没坏。还有大量的美国罐头，便宜得弄堂里天天吃，空气里都是罐头味！”；“街上的美国克宁奶粉，当时都来自中央商场，有的过期了，还吃”；“家父是学电机，开马达厂的。当年中央商场的美军战争物资居然混进了三十台大功率发电机，说明书就有三大箱，大概没人看得懂，所以也没人看得上，结果被家父全部买断，一辈子就靠这笔生意发财。解放初‘二 六大轰炸’，上海发电厂被炸，这三十台发电机立即投入使用，立了大功。我记得三大箱说明书“十年时期”被堆在路中央烧，烧成的灰垃圾箱根本装不下……”。

　　但最大的爆雷在最后。一粉丝留言：“我舅当年去中央商场，见一大桶东西没人要，他识英文，上前一看，‘雷米封’！当年治疗肺痨的特效药！因为临期了，足足柏油桶那么一大桶，我舅马上买下，分流到各个药房，发了大财，也救了无数的上海人，当时生了肺结核，几乎等于现在生了癌……”

　　这期的小视频转发量破了6万，阅读量50万。谢谢当年的“中央商场”。撰稿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