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需雕饰
阅读提示:就像一个看去素颜天然的美人,你不知道她为了保养成这样,耗费了多少气力呢。
张佳玮
中文有个词,叫做“风景如画”,类似词句,还有“不堪入画”。所以自古以来,人们爱的风景,并非真实,而是提炼过的、理想化的风景。甚至为了理想中的风景,还要造出来。
19世纪后半段,日本浮世绘流传到法国,激发了印象派。印象派诸位太爱日本浮世绘的风景画了——所谓名所绘——于是千方百计,要找到符合自己想象中的自然。比如,莫奈有了点钱后,就去吉维尼自己造宅子:栽种花木,引来河水,开掘池塘;把艾伯特河改道了数百米,生造了个不规则椭圆的池子。还嫌不过瘾,他在水上,特意修了座日式拱桥。桥漆为绿色,跨越池塘;水菖蒲、百子莲、杜鹃花科的观赏植物和绣球花环池而居,柳树和紫藤悬垂水面,让水的色调更趋深蓝,水面漂浮着粉红色的睡莲。
凡高没莫奈那么有钱,但他还是爱日本画,尤其是葛饰北斋和歌川广重的作品。他买了大堆浮世绘挂家里,还跟兄弟写信,自我陶醉:“我都不需要去日本,一睁开眼睛看到画,我就在日本了!”后来他大概也觉得这样挺怪,就跑去南部的阿尔勒。一住下来,便情深一往。那是1888年的夏天,他写信给保罗·高更,哄他一起来阿尔勒作画,“我永远都不能忘却初到阿尔勒的感情……生活在这里,就像是日本!”还真把高更哄来了。
所以自然景观,仿佛一个遥远的大梦。你无法生活在一个地方时,便会下意识地构造一处类似的自然环境。19世纪许多江南士子乍到香港,全都住到山腰去,种榕树和芭蕉,然后产生一种犹在江南、嫩绿可爱的快感。同理,墨西哥南部的白色西班牙式建筑和美国弗吉尼亚州那些苹果绿草地、湛蓝清碧色小溪,现在被当作殖民地风格津津乐道,其实无非是西班牙人和英国人不甘心生活在此,又念起故乡来了。
人们总有一种幻觉,即:自然是美好的!人工机械太可恶了!热爱自然的人,脑子里勾勒的是以下情景:无边无际的田野与花田、清澈的湖水、青草如茵、绿树如盖。空气清新甜美,阳光温暖柔和,可以让你拍照都不用手机自带滤镜。具体起来,可以是热那亚的海湾、荷兰的风车、非洲阳光下的白色长海滩。眼睛赏玩够了这些,还得加上无污染的鳕鱼、野地放养的土鸡、刚挖得的松露、自家酿的葡萄酒。
啊,多么美妙的自然啊!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如果你去到荷兰,会发现那里的田野垄沟,线条笔直,绝非自然。荷兰人会告诉你,他们摆风车不是为了闲适好看,而是为了对付水流;他们田野上那些垄沟精确的直线,并非凭空而来,乃是细密规划而成的;荷兰如今的平原风土,是过去几百年,国民不断清除淤沙、打猎捕鱼、筑起堤坝、制造风车、抽干河水、利用平原和黏土,开运河,造船舶而成的。殆人力,非天授。
热那亚海湾著名的五渔村,海岬上酒店的老板娘也会告诉你,这些悬崖上的酒店,可不是天然长在那儿的。这里的人民放弃了工业开发,以便保持海湾纯净;放弃了交通便利,靠邮车在山道上飞檐走壁,靠小火车连接各村交通;他们小心翼翼保护着这里,谨慎地添加着各类便于游客生活的细节。而在此之前,这里只是片人迹罕至、地形险恶、渔民都觉得过日子艰难的海湾。
伟大的凡尔赛,如今依然保留着华丽的花园。当日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造小特里亚农宫时,请诸位贵妇人一起赏玩,贵妇人都赞叹自然真是美妙,巴黎老城(那时奥斯曼男爵还没做出不朽的巴黎改建工程)就太杂乱了。安托瓦内特王后含笑说,她也只是利用自然,制造一个“树林的客厅”。说穿了,英国与法国伟大的庭院,也是一种工业产品,是被修剪、移植、摆过造型的产品。
真相是,世上并没有纯粹美好的自然。大部分的自然环境,若非人类加工整修,根本不适合人类生活,更谈不到美丽,更多的是荒凉、严苛与危险。就像一个看去素颜天然的美人,你不知道她为了保养成这样,耗费了多少气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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