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器物
卢浮宫的新展les choses(可译成“器物”)——策展人是艺术史家劳伦斯·伯特兰·多莉雅克——乍看是个静物艺术作品展,但其呈现的角度,很有趣。本来,器物是人类的工具,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但一如雨果所言,“器物本身就会说话”。
公元前的一些艺术品,得以保存至今。有些是陪葬品,有些是日用家具,也有些出现在壁画中:古人也想记录生活,生活就免不了器物。比如庞贝古城的壁画,描绘当时家居生活,尤其栩栩如生:那时人类还没有照相机,只想尽量用画笔来记录下流逝的生活。也是在庞贝古城里,不止一处湿壁画与马赛克壁画,以骷髅为主题。这算是欧洲古代的一点自觉:以骷髅警示所有人,生命易逝,万物流转,没什么能够不朽。
在漫长的中世纪,器物的价值是被忽略的。有长达千年时间,基督教让人们别在意凡尘的一切,而要心向天堂。有意思的是,罗马式教堂,一度喜欢在一片黑魆魆的建筑内部,天花板留一线透光,让信徒在黑暗中抬头看到光亮,对天堂产生直观的向往;哥特式则喜欢高吊穹顶,彩窗玻璃,让阳光穿越彩窗,令信徒为之目眩神驰——这其实也有些微妙的讽刺:
哪怕是宣扬至高天堂,终究也还要依靠器物的手段。
文艺复兴开始,人文主义了,讲究以人为本:人得吃得喝得玩得乐,得满足无穷的物欲。于是人类的需求推动商业发展,工业、运输、汇票、信用、银行、抵押、借贷、融资由此滚滚向前。也是在16世纪初,艺术品的指向越来越明显:欧洲南部,宗教势力强大的罗马还能拉米开朗琪罗去画西斯廷小堂,让拉斐尔去梵蒂冈画《雅典学派》,威尼斯的委罗内塞还在画《加纳的婚礼》这类宗教题材;可是在欧洲北方,航运繁茂的荷兰和汉撒同盟周边的德国,静物画题材已经流行了:市民们不想在家里挂宗教故事接受教育,他们想看肖像、花草、雕刻。16世纪下半叶,静物画更开始描述水果、蔬菜、鲜鱼、肥肉和宠物。题材过于家常,简直有点俗气,但欧洲人已经被中世纪的天堂幻想愚弄了千年,就渴望一点日常生活的玩意,来满足基本的物欲。
到17世纪,全世界的市场闹腾起来。商品,奢侈品,时尚,收藏,攀比。18世纪的百科全书大师狄德罗,极佩服法国当时的静物画家夏尔丹,认为他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静物画,是一种极客观科学的态度。而到20世纪,因为许多原因——照相机是其中之一——艺术家们不再试图如实描绘器物,复现器物原有的模样;在大工业时代,商品可以被无限复制之时,他们开始描绘人类与器物的荒诞处境:当世界成了一台大机器,个体也就成了一个螺丝钉,开始失去独立个性,慢慢地,人开始需要器物来作为自己身份的证明。
大概就是这样吧:最初人类使用器物;然后人类迷恋器物,催动商业发展。到19世纪以后,大量器物,尤其是商品,成为人类生活核心追求本身。终于商业开始创造需求,人开始被器物诱惑与操控,本来器物是为人类服务的,逐渐地,人类为了追求器物而生活。
这么想来,商业用器物控制人,大概是这样:用各色手段,让消费者相信,你使用的商品就代表了你。不只如此,你还成为了用户群体之一。如此,本来消费品用户应该是品牌的上帝,却因为“消费的东西就是自己的身份”这种幻觉,却成了某个品牌的精神股东。因为许多人已经离不开商品,甚至,商品的堆积才能塑造人。(撰稿 张佳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