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左岸的旧书摊
1957年一个春雨的日子,加西亚·马尔克斯初次见到海明威——那时,马尔克斯未及而立,是个记者,只出版过《枯枝败叶》;海明威年将58岁,三年前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又24年后,也就是马尔克斯得诺贝尔文学奖前一年的1981年,他在《纽约时报》写了这个段子:在圣米歇尔大道上,马尔克斯隔街对海明威喊了一声:“大师!”海明威回以“再见,朋友!”。当时马尔克斯说,海明威混在“索邦大学和旧书摊当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两位大师隔街递话的春天已成传说。但如果你现在去圣米歇尔大道到卢森堡公园那里,至少能看到这些:许多索邦大学的旧校舍(摇摇欲坠的木楼梯,音乐教室里的钢琴声),以及左岸的旧书摊。
广义的左岸很长,整条塞纳河的左岸,都可以算“左岸”。但如果要讨论海明威的、马尔克斯的、萨特的、杜拉斯的、咖啡馆的左岸,大概,波伏娃桥、奥斯特里兹车站、植物园那一片就不算了;什么才算正经左岸呢?大概沿着左岸,过了叙利桥,看得见巴黎圣母院背后的飞扶垛了,河岸边出现绿色旧书摊了,就到了。左岸和旧书摊,相辅相成。
左岸旧书摊实则是一大片分格绿色铁皮箱,沿河岸一路绵延。夏日天气好时,树影斑斓。摊主们——许多戴着老花镜——环伺一旁,等着游客挑选,间或跟几个老主顾感慨生意难做、世道人心,说几句旁人未必懂的切口。
话说,这一套是何时开始的呢?大概16世纪吧,巴黎就有小贩在新桥叫卖旧书了,当时曾经一波三折:比如路易十三时,流动书摊取消过又恢复过,路易十四朝也如此反复。一直到19世纪,拿破仑忙碌于军政之余,觉得还是该让巴黎人民读书,于是批准在塞纳河沿岸设置永久性书摊,使书摊得以普及:于是穷学生和穷作家们都来了。整个左岸,遂成为巴黎巨大的户外图书馆:12个码头,几十万本书堆这儿。到19世纪60年代,巴黎市政府对旧书摊实施特许经营权,只有个条件:不许卖新书,只许卖旧书刊和旧玩意儿。到20世纪30年代,旧书摊开始采用规格统一的绿色铁皮箱:长不得超过2米,宽0.75米,靠河边、靠岸边,书箱打开的高度,各有规制。这也很方便:摊主们早上到河岸,拿钥匙开锁,书箱一开,书籍亮出来,开工;到收摊时,箱子一合,上锁,回家了。
经营旧书摊的书商,都是很老派的人,许多是退休老人,其中卧虎藏龙。教授、作家、歌手、画家、普通工薪阶层,也有些纯是小众爱好者。他们淘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们也知道互联网时代完全可以上网卖书,但他们就喜欢这样子。
我问过一位老爷子,他念叨说,就是喜欢收集不同的装订本。他说,中世纪隐修院里,诸教士闲着无聊,就开发各类华丽字体抄《圣经》;诸位伟大的插画家、版画家,忙着给《圣经》画插图。这俩传统,一直下垂到近代出版业。像英国与法国,19世纪时,有读书人讲究书封装帧要用小牛皮、黑檀木;好的手抄本,偶尔还能赶上大师的铜版画……他比画着自己的书:英国某爵爷订的一整套羊皮封面德·昆西集子,夏加尔晚年在法国住着时签过名的版画集……然后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书做得如何不精致,如何不耐摸,如何不耐读,如何读来都没意味。只有旧书摊能找着昔日光辉……我就是在他那里,买到了一本20世纪上半叶出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抬起头,塞纳河水流动不绝,巴黎圣母院依然在修缮。变与不变之间的一切,历历在目。撰稿 张佳玮